钟长老叹道:“师妹智计过人,想必是另有打算。可都到了这个关头,为何不便和我们讲?”
正当此刻,头顶一道滚石砸下来,尘灰弥漫。索性没有砸到他们所站的一小块地方。
“讲了也没什么帮得上忙的。”
云舒尘眼眸微眯,回眸道:“只会添乱。”
他们几人面面相觑,还未回过神来,云舒尘的身影已经化作满天光点,消失在原地。
*
风雪刮蹭着卿舟雪脸上的伤口,她明显感觉到柳长老的灵力已经逐步远离了她,兴许是需要分出一部分自保。
而云舒尘的那只白鹿消失以后,也再感觉不到她的痕迹。
卿舟雪希望她们都走了。
这样自己才能心无旁骛地战斗……或是说,赴死。
在如此宏大的实力差距之下,卿舟雪尝试过一遍又一遍,始终无法斩杀其中的一人,最多拼尽全力足以打成平手。
她抬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口,现如今已经不再愈合。
这一片沦为废墟的太初境,也要成为她的埋骨地。
四周满目疮痍,卿舟雪并没有觉得多恐惧,她一人一剑站在废墟之中,身影有些清瘦单薄。
如果现在朝东边逃去,兴许还能再苟活一段时日,不过她从没想着逃。
如果说顾若水的死守是因为对流云仙宗的感情,那么卿舟雪尚留在此处,护着山底下的一片苍生,兴许不是出于热爱,她将它视为太初境掌门应该承担的责任。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这天底下唯一能守一守的,现如今只有她。
壶天星君和她都打累了,坐在葫芦上:“孩子,你的脾气还挺倔,只可惜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卿舟雪沉沉地盯着他,不说话。
“方才那唤出苍龙之人在何处?”壶天星君道。
卿舟雪依旧不答。
壶天星君自腰间抽出了一根拐杖,在地上猛敲了三下:“看来这底下,还藏着一堆灵矿,本君不介意……”
风声呜咽之中。
卿舟雪这一剑骤然抽出,毫无征兆,想取出奇制胜。
葫芦身躯变大,反应更是快速,骨碌滚过来,正欲挡下这一击。
然而壶天星君却僵在了原地,眼眸微微睁大,不可置信地看向腹部。
噗嗤一声,长剑没入壶天星君的丹田边缘。
只可惜未能完全破掉他护体的灵力。
壶天星君看着一旁轨迹挪偏的葫芦,一名浅紫衣裳的女人手中结着固守的阵法,先他一步挡住了葫身。
他面前毫无遮挡,因此终于被卿舟雪刺透一剑。
壶天星君神色微变——那便是他们要寻的那位女子,补上天的罪人。
云舒尘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口血,但是却缓缓笑起,“你在找我么?”
壶天星君骤然色变,弹开卿舟雪,一杖就要向她抛去,卿舟雪还未落地,就迅速踏空掠向云舒尘,将她腰身揽起,飞离那一杖砸下来之处。
这一杖落下,尘灰四起。
地面上的深坑触目惊心。
*
一层一层冰锥,拔地而起。
与此同时,卿舟雪身旁竖起来偌大几朵冰莲花,高低不齐,密密匝匝,将她与云舒尘紧密包裹于其中。
莲花之外,传来破坏的层层扰动,像是有游鱼在使劲儿地往里钻。
卿舟雪撑不了太久。
她将云舒尘半扶着靠在身上,自纳戒之中掏了几粒丹药喂给她服下。
云舒尘刚才昏厥了一小阵,朦胧间唇瓣被人蹭开时,她才清醒了点儿。
卿舟雪摊开她的手,发现其中五行的光点之中那枚蓝色的——也就是水灵根,现如今已经熄灭了。
这一次,她没有再劝师尊离去。
卿舟雪浑身的灵力已经化为了这最后的万重冰莲,此莲花阵一旦破开,她们二人都不会有生还的可能。
她也没有力气送云舒尘出去了。
卿舟雪沉默地坐在一旁,清霜剑就放在旁边,她环抱着双膝,安静打量着云舒尘的脸庞。
“怕死么。”
云舒尘轻声问。
卿舟雪看着她,缓缓摇了摇头。
她将掌心中的一个物什拿了出来,点点灯火,照亮了逼仄狭小的莲花心。
“还有星燧。”卿舟雪道:“一切都可以重来。不是么?”
云舒尘道:“现在也可以用了。你为何还留着?”
卿舟雪微微一愣,低声道:“我觉得太上忘情,她的确要比我强一些,修习无情道后,还能反复重来多次,很是执着。”
“……嗯?”
卿舟雪沉默地盯着星燧半晌,而后,她将其递给了云舒尘。
“我心中没有牵挂。”
她垂下眸。
“也寻不到重来的理由了。”
云舒尘眉尖微蹙,而后她神色松和下来,若有所思道:“……我到底也不算是。”
“你还记得当年在思过的石室里,刻下的话么?”
云舒尘闲聊一般,换了个话题。
“前尘已过,后篇新起。”
卿舟雪重复一遍,她讶然道:“可是……”
她怎么会看到?
云舒尘好整以暇道:“你可知道你胡乱涂刻,为师还给掌门多缴了银两作罚款?”
“……”
“不过,此言倒是不错。”云舒尘垂眸一笑:“人还是要往前看的。倘若总是执着用这种神器回到过去,找到失散的人与事物,反而会顾此失彼。至少,我已经不再有这种执念了。”
还有几句话,她藏在心底没有说出口。
就像我后来却遇到了你。
“……嗯。”
卿舟雪见云舒尘也没有用星燧的意思,于是她将这盏小灯收了回去。
“往前看。”她念了一遍:“师尊,我并非人魂,大抵是不能投胎的。”
死了以后,估计魂消天地间,也没有什么前路来生了。
“不过,”她平静道:“挺好的。你若遇见我,总是多灾多难,一辈子没个消停……倒不如不见、不念、不记得来的强。”
莲花外围传来破碎的声响。
卿舟雪习惯性握起了清霜剑,这是最后一剑了。
此刻,她与云舒尘都不再说话,静静地等待时刻的来临。
四瓣,三瓣。三两瓣。
最后一片莲花瓣。
亦被一张无形的手,轻易撕毁。
卿舟雪方才闭目屏息,稍微恢复了一丝气力,手中的清霜剑鸣阵阵,精神凝萃于极致时,剑刃上甚至泛起了幽冷的霜色。
冰霜自剑刃上生出,一点点蜿蜒缠绕,爬上整柄清霜剑。
当冰莲绽放之时,面前一柄□□朝她如游龙般刺来。
她抬起手腕,使出了《归一》中的第一剑。这只是寻寻常常的一记“轻云出岫”,那时自己才刚刚知晓剑道,学得最为认真的,便是这一剑。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后来她记了这一剑一辈子。
面前袭来一卷幽香,温和地像是吹过了太初境深谷的和风。
卿舟雪眼前一花,感觉自己整个人被紧紧拥抱住,连带着她手中的清霜剑,都被这样柔软的气息包裹住。
清霜剑没入血肉。
当卿舟雪反应过来,大惊之下想要撤开,但是云舒尘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抿紧下唇,绷紧身躯——
她像是一只扑火的蝴蝶,近乎决绝地迎上了她的剑刃。
那一刻,卿舟雪身旁的声音仿佛都已经远去,什么风声,闷哼声,兵刃摩擦血肉的声音,□□贯穿肩膀,而后再次抽出的疼痛,她也已经感觉不到。
整个人陷入了无知无觉的境地。
“你……”
卿舟雪整个人僵在原地。她一寸一寸挪着目光,朝下方看去。
清霜剑稳准狠地捅穿了云舒尘腹下丹田之处,层层鲜血从她们相拥的地方不断渗出,滴落在地。她的血染过的地方,清霜剑皆覆盖上一寸寸锈迹。
她再也站立不住了,径直半跪了下来,那剑也不敢贸然拔出。
卿舟雪心中并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觉得空空茫茫间,有某一根弦已经断裂。
云舒尘顺势倒在她的身上,双眸轻颤着,似乎想要抬起来看一看卿舟雪,不过自从丹田完全碎掉以后,她浑身的力气如散沙逝去。
那双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口齿含糊间,更多的血溢了出来。
“你……欠我一个吻。”
她恍惚地低下头来,吻过云舒尘的唇,才只是轻碰一下,云舒尘却偏开脑袋,兴许是觉得嘴里全是血,不好去吻她。
云舒尘感觉身子很轻,视线一点点模糊起来,呼吸也愈发急促。满目血色之中,好像看见了大红的喜堂,卿卿穿着红衣在等她……是的,不是那个卿掌门,只是她的卿卿而已,只是她而已。
故人相逢,喜不自胜。
云舒尘的眼底终于滑过释然,她憋着的最后一口气算是用尽了她的心力。
卿舟雪近乎麻木地感受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放松,然后松开了她,像是终于完成使命似地缓缓垂下。
那双明若秋水的眼却不曾合上,只是不再有昔日的神采。
一阵东风吹过,她的身躯在卿舟雪的怀抱之中化为满天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