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山庶前辈。”
云舒尘微微颔首,以示礼貌。她在今早得到了他送来的一封信,于是命人将他接上了山。
云舒尘很意外此人竟还活着,不过显然,看样子也活不长久了。
老者杵着拐杖,站在有点料峭的山风中,坚持着不倒下。他来此只是为了看一眼清霜剑——那把曾经陪伴他很多年的伙伴,对于一个剑修而言,已是死前最大的心愿了。
看着清霜剑拿在卿舟雪手中没有屈材,神山庶除却欣慰,也有点物是人非的沧桑。
“你修习无情道,后悔过么?”
“谈不上罢。”他咳了几声,声音有气无力:“师尊早明言老夫的心性不适合,可那时还年轻啊,年轻就是不认命,不信邪,想要比肩天道。”
“到头来……咳咳,也怨不得别人。”
云舒尘凝视着北源山的方向,她看着天空又慢慢愈拢了一点。以前无异于是一道狰狞的伤口,但现在看来已像一轮上弦月。
分明是如此,云舒尘还是从他的眼角看出了一点点遗憾。
“前辈的资质,应该也算得上是万里挑一了。当年怎么会没有渡过雷劫的?”
外界的传闻说法纷纭,但是大都只是猜测。很少有人知晓其中真正的缘由。
神山庶摇摇头,笑了笑。他又反复重复道:不后悔,成了才后悔。
可能年纪大了,神志也有些不清醒。和云舒尘聊了一会儿,他讲话就颠三倒四起来,大多数时候沉浸在对过往的回忆中。
神山庶怕是知晓无情道的为数不多者。云舒尘静静地听他说了很久的话,正想再往深处问问,却见那双混浊的老眼之中渗出了一点点晶亮。
“……没能斩下那一剑,道废了,这辈子成不了仙,但好歹做了一个人。”他杵着拐杖盘腿坐下来,将衣袖抬起,慢吞吞地擦了把脸,“挺好的。”
“是对意中人的一剑么。”
此时风大,她耳畔的发丝悉数被撩拨起来。颈部吹得发冷,连带着吐出的气息也是冷的。
神山庶的两道白色的长眉耸动了一下,似乎是在疑惑为什么她知道无情道的秘辛。
头被吹得有点隐隐发疼,思绪错综复杂,更加捋不清剪不断了。云舒尘甚是烦恼,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取舍。
但是心跳却在胸腔内震动着。
她将手抚上那一块,如卿舟雪先前所言,那原本的情根,该在自己身上。
过了一会儿,云舒尘放下手,“前辈,现在外面也不甚安全,如无旁的事,可留在太初境。”
神山庶慢慢站起来,他道大限已至,不想死在他乡,还是想落叶归根。
云舒尘看着他佝偻的身影一点点向下,往山下挪去。远方的阳光很明媚,这时山上的雪竟也停了,像是在为当年的剑仙送行。
*
“虽说宗门有分别,但是外宗弟子的命,到底也是一条人命。”在昏暗的烛火之中,忙了一天的白苏坐在自己的床上,缩在角落。
为了节省时间,省得将那几个丹炉搬来搬去,几乎内门弟子都来了灵素峰。像阮明珠,林寻真两人,白苏很是熟悉,于是没让她们和别人挤,不干活的时候就在她的居处休息。
她的神色很低落,安静地盯着烛火。白苏将自己的手掌摊开,昏黄的火焰映亮了指缝。
看得久了,总感觉里面要渗出血来。
她还记得这是一双济世救人的手,现如今……却只能捂住自己的眼睛,企图不去看面前发生的一切。
“临到这个关头,也没别的办法了。”林寻真蹙着眉,一点点比对着卷录上的人名。卿舟雪明面上从不让她插手这件事情,大多亲力亲为,一个人承担着几乎整个太初境的骂名。
林寻真看了半晌,又抬起头来,叹了口气,朝白苏轻声道:“的确本无贵贱之分。但是我们也要为了太初境着想。他们是外宗之人,若不是魔族攻破仙宗……本来和太初境没有太多干系。”
“掌门日后要执掌一方,她取信的是本宗弟子,并不是这些投靠者。现如今他们寻求庇护不得不向太初境低头,可日后来看却难说了。”
白苏乖巧地点点头,但更像是发呆。大抵是没有听进去的。
阮明珠躺在她旁边,每天烧那丹炉烧得她精疲力尽。现在一根头发丝都提不起劲儿来。
她伸出一只手,将白苏拽下来,“你不要想七想八的。搁野外,打架打输了,没守住老巢的家伙下场大都不是很好。什么被啃秃了,被分尸了,肠子肚子涂一地……都很正常。没什么惨不惨,这世道的规矩就是如此罢了。”
林寻真拿笔杆子点了点桌面:“野蛮。你少吓唬她。”
阮明珠懒洋洋地回敬:“呸,就你文雅。”
她翻了个身,开始自顾自冥想养精蓄锐。
对上白苏,林寻真还是忍不住放柔了声音,“你若实在于心不忍,或者去山洞里维护秩序怎么样?”
白苏也叹了口气,她往后栽倒在塌上:“师姐,不用担心我。”
第193章
白苏本想闭上眼歇息一下,但不知为何,翻来覆去无法睡着。
师姐师妹都已经开始打坐,她索性披衣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门外。
此刻月色正悬。
四周的草木气息相当浓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不觉竟走到师尊房门前。
白苏无意中往窗上瞥了一眼,灯火通明。而里头有几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她颇觉意外,按照这个时辰,师尊应是在打坐修行,不应如此喧嚣。
莫非是越师叔来了。
她倒是常客。
但是这声音却像云师叔的。
白苏以为自己幻听了,她摇了摇脑袋刚想离开,然而一个词却将她生生拽在了原地。
“……你是打算用自己的么。”云舒尘问。
柳寻芹垂下烟管,她轻吐了一口气。白如薄纱的烟雾伴随着一股药香氤氲开来。
她清淡地嗯了一声,“木灵根本就稀少。那边不是收过一批了,还是不够。”
“算了一下,迟早也要动到内门。”柳寻芹道:“木灵根又只我灵素峰有。”
“……不行!”
万籁俱寂之中,越长歌的声音突然出现,拔高了些许。
她这一声出来,另外两个女人都陷入沉默。
云舒尘看向越长歌,目光流转,最后垂下,在心底叹了口气。
柳寻芹微微蹙了下眉,“……嗯?”
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被越长歌腾地握紧。
“没了灵根你怎么行医救人?你要怎么渡劫?”
“前者照样可以。”柳寻芹冷静道:“后者并无执念,哪怕停留在此境,依旧有较长寿数。”
“不可以。”越长歌的眼眶腾地红了,“……不可以。你若是非得在此事上固执,我同你一道去。”
“这是我的事。”柳寻芹的语气突然冷淡下来,“和你没关系。况且水灵根并不缺。”
若不是云舒尘还在一旁看着,越长歌气的够呛,巴不得将她拽起来刷刷扇几个耳光。
她的手已开始发抖了,一把松开柳寻芹的手,似乎是想要找个地方靠一下。越长歌冷瞥一眼柳寻芹,在此刻正恼气,而不肯搭理她。
她扭过腰,将脸埋在了云舒尘的肩上。
云舒尘一愣,她稍微往上仰了颈脖。像是忆起了许多年少往事,她轻叹一声,温声道:“越长老都几百岁的人儿了,莫非还要让师姐哄着不哭。”
“长歌。”柳寻芹难得没有连名带姓地唤她,她也有些无奈。
柳寻芹拨了一下细长的烟柄,那玩意化作一道白光在掌心消失。她道:“……白苏她们都还年轻。”
这话的分量,让越长歌哑口无言——她浑身的力气在此中泄去,张了张嘴,又隐忍地合上,最终咬紧下唇。
柳寻芹瞧着一身淡漠严肃气质,外界也传闻说医仙脾气孤僻古怪,难以相处……其实她的柳柳,对身边熟悉之人,包括徒弟、师娘师父,都将温柔隐没在冷峻之下,轻易不为人知。
越长歌是知道的,柳寻芹不想让徒弟出事。
正因为知晓,所以她无可奈何。换作是她自己,也不可能看着朝夕相处的孩子,好不容易才窜起来的幼苗苗,含着遗恨斩断大好前程。
但是此刻,却无人注意到——
白苏半蹲在角落,紧紧捂着嘴,几要泣不成声。
她没敢听多久,装作半夜巡逻的弟子,很快就自她们门前走过,无人发现异常。白苏用着屏息的术法,将自己的气息隐没在草木山川之中,不让她们发觉。
夜风很凉,吹得她浑身冷意顿生。
过了半晌,她慢慢站起身来,僵硬地离开了此地。
步伐虽是不停,但是白苏的思绪却是一片空白。
师尊,师尊她要用灵根去补天了?
白苏听到的那些话,既是私下谈着的,她也不敢向人倾诉。一步步走着,脚步都有些发软,眼泪无助地掉。
她心中骤然浮现起这个可怕的想法,柳寻芹对于医道的热忱,她身为徒弟,自是明白的。
没了灵根,师尊便只能如凡人一般问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