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柳絮不知不觉再次侵占市一中校园上空时,昝三邻想起了那个对柳絮过敏的少年,开学时,他听说了高承业转校了,去了市二中,虽然是H市的二中,但升学率不高,常年都有打架斗殴的丑闻出现在当地新闻台上。
昝三邻不可能知道高家到底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抉择,才会让学习优秀的高承业转到那样的学校去,他更不知道那个从高一开始就一直无忧无虑的小孩是怎样在一夜之间成长起来的,陆杰没再住宿,每天上下课都由母亲接送,可课间操里,昝三邻还是能在他的教室里找到那个原本活泼的少年正落寞地坐在位置上,他消瘦得如此的厉害,曾经娃娃脸的脸庞已经凹陷了下去,每个人都在新年里不同程度的长肉,偏偏就他一人在消耗体内能源。
“三哥……”他依然这样喊昝三邻,眼里却没有了以往肆无忌惮的撒娇,只是朝他一笑,低下头时,眼瞳里尽是记忆的伤痕。
“要记得戴口罩,”昝三邻笑着递给他一包口罩,“外面的柳絮渐渐多了。”
陆杰咬了咬唇,才点点头,依稀应了一句“嗯”,别过了脸,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看向阳光下逍遥自在的柳絮在漫天飞舞,不知触动了哪根情怀,眼里瞬间被泪水浸湿,“那里没有柳树,我去那里读就好了。”
昝三邻知道“那里”就是有高承业在的市二中。
教室里还有好几位没离座的学生突然听到了低低的啜泣声,茫然地四处搜寻声音的起源地,看了看正在擦拭眼泪的陆杰,又看了看手足无措的昝三邻,虽然心里好奇,偏偏走廊里喧闹的声音不停地传来,坐在窗旁的他俩又压低着嗓音说话,他们根本听得不清楚,只得嘴里嘀咕了几句,又埋下头,继续做那道刚刚被打断的试题。
昝三邻无从安慰,只得伸出手轻轻的揉了揉他的发顶,这是每个502室的人都喜欢对陆杰做的动作,高承业尤胜。
蓦地,昝三邻睁大了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陆杰裸露在袖口外的腕部,那根嶙峋的手腕上,一条痊愈不久的鲜嫩划痕深深地烙印其上,像一条丑陋的小蚯蚓。
“你疯了!”昝三邻竖起了眉,嘴里低叱着,手已经抓住陆杰的手腕,指腹却轻轻的在伤痕上抚摸着。
伤口依旧愈合,不再疼痛了。
陆杰挣开他的手,用袖子遮住划痕的位置,嘴里却淡淡地道:“又不会疼……”最初只感觉到刀刃的冰冷,可它划开了这条痕迹之后,他只是凝视着汩汩流淌的鲜血,红得就像小时候的那只放飞在天空的起球,那是他跟表哥一样放飞的,他还记得那天的白云是什么形状,风是往哪个方向吹来。
陆杰是在除夕那晚躺在床上划开手腕的,那件事之后,他伤了父母的心,原本沟通毫无沟壑障碍的两代人,成了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不知道母亲那晚为什么会进入他的房间,她跟他的父亲明明是在客厅里看联欢晚会,他躺在床上还能听到节目支持人用激昂顿挫的语调歌功颂德,依稀有热烈的掌声响起,可那都与他无关了,他从来都不喜欢看联欢晚会,每年的这个时候,他们一家跟高承业一家回W市的外婆家过年,大人们都在热热闹闹的包饺子、打麻将,他则跑到银装素裹的室外跟陌生的同龄人一起堆雪人、打雪仗,高承业就跟在他的旁边,有时候帮他寻来枯枝做雪人的鼻子,有时候会帮他复仇,打退那些拿雪团砸他的伙伴。
他的母亲是个知性女人,陆杰很少听到典雅的母亲会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那晚他也又听到了,尖利的,恐惧的,不敢置信的,一如那天的情形一样。
表哥一家就住在楼上,同样的户型结构,高承业的睡房下,就是他的睡房。
那天他跟高承业呆在房间里,两人本来是在做试卷的,他突然想吃冰淇淋,要下楼去买,高承业不允,两人闹做了一团,不知是谁先碰了谁的唇,也不知是谁先摸了谁滚烫的身体,当一件件衣裳剥落在床下时,昏昏沉沉中,他听到了母亲划破天际的惊叫声。
他跟高承业从小到大形影不离,要么一同上楼吃饭,要么一同下楼睡觉,明明大人们已经商量好了的,要他长大了要他嫁给表哥的,在他们还年少的时候,双方的父母不是都笑嘻嘻地应诺了么?他都还来不及满18周岁呢,他们就反悔了?
“别再伤害自己了,”昝三邻低声说,“我这里疼!”他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位置,想起这个天真的少年竟然想要用极端的方式终结年轻的生命,他就没来由的一阵心悸。
陆杰看着他,唇瓣上荡开一丝浅浅的笑,他伸手替昝三邻拭去那一行滑下的脸颊的泪,麻木的心突然有一丝微薄的跳动在震撼他的脉搏,那是活的气息,生的希望。
“好……”他噙着泪点头,合拳的指甲深深的掐在掌心里,终于有点疼的感觉了。
昝三邻放心不下,几乎每天的课间操,他都要到陆杰的教室走一遭,与他说上一会儿话,有时安康跟吴凰也会跟来,四人再也不提以前的事儿,只说班上的趣闻轶事,也说每个的月考成绩,或者报考什么学校什么专业,每每此时,毕业的惆怅就是涌入各人的心头。
当鸣蝉的声音又开始侵占整个校园上空的时候,昝三邻跟邱粤正式辞退了学生会所有的职务,新任会长是个高二的女生,她自信、秀丽、落落大方,很有温倩倩曾经的风范。
原以为无职一身轻,可昝三邻却有点迷惘了,他拿起这份最近一期印刷出来的报刊,他一篇一篇,逐句逐字细细看了一遍,陡然滋生了一份难舍之情。
他想起了首页的时事政治栏杆上的撰稿风波,他跟邱粤等价交换的筹码,邱粤帮他撰稿,他帮邱粤洗衣服,现在,昝三邻的衣服基本上都是邱粤洗,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回到青穰村,抑或是两人住的公寓,邱粤都不允许他碰冷水,即便是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他也只能用温水洗漱,要是被他发现了擅自洗了冷水,那人总有法子整得自己悔恨交加,后悔不该当初。
至于署名为“佚名”的撰稿人,昝三邻也早就知道了不是邱粤本人,他曾问邱粤,那个期期都写一篇那么繁杂政事的“佚名”到底何许人也,邱粤竟然莫名的吃了醋,不愿提供那人的信息也就罢了,还抓着他“共享”了整整一晚他其实也很有“长处”的特征。
公寓的隔音效果很好,偏偏隔壁的那一座还是他俩的房子,所以即便邱粤把昝三邻弄得情欲高涨失声大叫,声音哀求地再大声,也不会有人听到。
4月20号,雅安地震的消息传来,食堂中央的大屏幕也播放了解救情况,镜头下房屋已成残檐断壁,挖掘工作中的武警官兵如此的劳累,物资虽然适时地分发到灾民的手上,可是那些在地震中丧失了亲人的老百姓一时半刻无法抚平内心的伤痛,茶饭不思,令人唏嘘不已。
全国上下众志成城,各校的学生纷纷慷慨解囊,大家你20我50的捐,钱多钱少无须多说,心意到了就行。市一中不乏高官权贵的子女,有人捐了1000,比校长捐的还多,不少人私底下嘀咕,反正家里有人做大官,来钱容易……
昝三邻随大流,捐了100块,邱粤在班级里也是捐了100,至于私底下到底转账了多少过去,就不得而知了。
当然也有人不愿意募捐的,毕竟某美美事件恶劣的影响深入人心,很多有识之士发现了慈善机构的黑幕,哪会再轻易上当受骗了?
陆杰也捐了100,不过他的心情似乎调整了许多,大概是见了地震里丧失了至亲的人是如何的痛哭流涕的画面了,他对生活的态度也渐渐积极了起来。
五一假期刚过不久,昝三邻就在食堂里遇上了晒黑了一圈的白英时,才后知后觉地知道,原来高二的学生都已经去乡下务农了一周,正式回来学校上课了。
市一中每年每一届的高二生都要去乡下务农一周,地点随机抽签,全市那么多所高中学校,每年分批分配下去劳作,学生的状态虽然糟糕,但所教育到的效果很不错,起码很多学生务农了之后就开始懂得古诗咏的“粒粒皆辛苦”蕴含的真谛了。
“学长,你肯定不知道竟然有人养殖水蛭!就是那种水中的吸血鬼!”白英神采飞扬地道,“我的乖乖,可真吓人!刚看到的时候,我们班好多女生都在尖叫!”
昝三邻那一届的学农是在第一学期,所以邱粤没赶上,他确实不知道水蛭养殖来做什么,于是问:“你们过去给水中喂血吗?”
“别,那么多水蛭一拥而上,还不被吸成一具白骨啊!”白英抖了抖肩膀,一副不寒而栗的模样,“听说养来做中药!我去!什么配方啊,竟然用吸血鬼做药引!”
邱粤转身问昝三邻:“你那次也去喂水蛭?”他对这种水中的吸血鬼的认识还是去上湖村的时候,那几天他每晚都跟昝四海去溪水里洗澡,早上还去溪边网虾,有一次网上了一条挪动的海带,昝四海大叫一声:“哎呀!是水蛭!”眼明手快的就地取了根小小的竹枝,将它从里翻到了外,内脏太小,或者不健全,肉眼辨认不出,小竹枝插在溪边暴晒,那生物一时半刻还死不去,竟然试图在小竹枝上翻回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