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会不会有别的“行宫”,里面也住着除他以外的人?他突然发现,自己对杜淮霖几乎一无所知。他是做什么的,他多大年纪,他的家庭情况如何。他盲目地,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仅仅是一厢情愿地把原因归结于他很好,他很强大,总是在关键时刻给予他依靠,赢得他的信赖。
可杜淮霖图自己什么呢?其实他知道,杜淮霖一开始根本就看不上自己。他这样的人,在泥坑里挣扎打滚,在尘埃里和他相遇。除了图他个年轻新鲜,他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值得杜淮霖喜欢的。
他是棵杂草,杜淮霖是大树。他靠他遮风挡雨,可他不配站在他身边。
杜淮霖三缄其口,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只是说了句:“我不在这儿住的时候,会提前告诉你。”然后把空了的牛奶杯拿起来,和他道了声“晚安”。
替奚微关了灯带上门,杜淮霖脑子也有点儿乱。这糟心的状况,能拖就拖,且走且看吧。
奚微在黑暗里躺了一会儿,爬起来,扭亮台灯,拿出笔记本,翻出一页,标题写着“人生目标”。他在“考上A大”的下面,郑重其事又填上一条:做一株木棉,以树的形象站在他身边。(注1)
然后他打了个呵欠,翻出书,继续勤勤勉勉地挑灯夜战。
注1:出自舒婷的现代诗《致橡树》。
第十一章
奚微迷迷糊糊做了个梦。除了一堆单词公式交错着在睡眠中进行自我强化,他偶尔也会做一些隐秘而羞耻的梦。从前的梦里并没有具现的对象,而今早这个浅浅的梦境仿佛有了自主意识,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和对方放肆纠缠。
高潮褪去,他在如水波般的舒适中醒了,梦中人不在他身边。
他在黑暗中静静回味了一会儿,才爬起来。
屋里很安静。他有那么一瞬间的错乱,坐直后打开台灯,怔忪片刻才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那面翻身都会撞到的墙,以及潮霉混杂着油烟的气味。
他揉着眼窝下床,去卫生间把沾了精液的内裤换洗了。洗完内裤他拿起崭新的电动牙刷刷牙,试探着把电钮推开,放进嘴里,怎么刷怎么别扭,干脆把电源关了,握着粗柄笨拙地切换成手动模式。
进了客厅,让他意外的是杜淮霖也起来了,正在厨房煎蛋。奚微看着他的背影,不同于日常西装革履,不苟言笑的凌厉印象,现在他穿着身合体的家居服,显得气质柔和了许多,更易让人亲近。让奚微错觉他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杜总,只是个和蔼又温柔的普通男人。
他想起刚刚的梦,慌乱中踢到了桌子腿儿,疼得他嘶嘶哈哈翘起脚。
“怎么了?”杜淮霖回头,奚微说“没事没事”,一蹦一蹦地坐到椅子上。
“我很久不在家吃早餐,随便做点儿。”杜淮霖把煎蛋和培根端过来,递给他一片涂了果酱的面包,“今天别去上早自习了,吃了早饭,我送你。”
他调查过七中的情况,高三住宿生才上早自习,走读生可以不用去。他问奚微:“你干嘛要去那么早?”
奚微说:“我习惯起那么早了。反正也得去上学,在家效率低,在学校更专心。”
杜淮霖点点头,说:“如果有时间,我会亲自接送你。但是我不见得每天都有空,可能还是要派司机去。”
奚微下意识想拒绝。他一个穷高中生,车接车送太扎眼了。杜淮霖适时打消他的疑虑:“不会送到校门口,你自己走过去。”
奚微没话可讲,默默地啃面包。
“你慢慢吃,我去换衣服。”杜淮霖擦了手下桌,走回自己的卧室。奚微嚼了几口面包,蹑手蹑脚蹭到门口。卧室门欠了条缝儿,他能看见杜淮霖舒展上身脱掉上衣,露出线条流畅的背肌。
距离他们上次做爱快一个月了。奚微不知道杜淮霖这段时间,在他之外如何解决生理问题——他会去找别人吗?
初尝情欲滋味的少年苦苦压抑着满腔绮思,为这种可能性感到抗拒和气馁。
他轻轻敲门,杜淮霖的声音传出来:“什么事?”
奚微推门进去,杜淮霖系完衬衫最后一颗扣子,正在系领带。奚微鼓起勇气说:“杜叔,你教我怎么打领带行吗?”
杜淮霖笑:“你还没到穿西装的年纪呢。”
奚微固执地说:“早晚用得上,我想学。”
杜淮霖说:“也对。”他朝奚微招手,“你过来。”
奚微走过去,杜淮霖挑了一条领带,对着镜子,从他脖子上绕过去。
“这么缠上,再打个结……”炽热的气流搔着奚微的耳膜。杜淮霖的胸膛紧贴他后背,每说一句话,他的心都被震得一颤。
“学会了吗?”杜淮霖直起身,压迫骤减,奚微才又恢复了呼吸的功能。
他不动声色地深深喘了几口气,把领带解下来,对杜淮霖说:“大致记住了。我帮您系一遍吧,练练手。”
杜淮霖说好,略微仰起头。奚微把他的衬衫领子翻起来,领带缠上去,缓慢地绕弄。他手指颤抖,几乎快捏不住。杜淮霖身上的味道让他迷醉,麻痹了他的触觉。
呼吸相闻,空气里流动着暧昧的静谧。良久,杜淮霖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把他拽开了。
他转过身,自己把领带系好,淡淡地说:“去准备一下吧,待会儿出门。”
“……好。”奚微落荒而逃。刚才他差点儿就情不自禁要抱紧他温热的身躯,无论他拒绝与否都不松开。欲火能烧得人失去理智,多么可怕。
他们一起出了门。杜淮霖开着他尽量低调的车,奚微窝在副驾驶,手里拿个小本本,时不时看一眼,念念有词。
杜淮霖瞄他:“坐车不要看东西,小心晕车。你要不再睡一会儿?晚上睡那么晚。”
“……没事儿。”奚微努力瞪大眼睛,他不想睡,“我精力充沛着呢,睡几个小时就够用了。”
杜淮霖叹了口气:“年轻真好。”
“您也不老啊。”
杜淮霖看着他,发了句在奚微听来莫名其妙的感慨:“你都这么大了,我哪儿能不老呢?”
奚微看着车窗外,静静地说:“我一直盼着快点儿长大,尤其小时候。”
杜淮霖缓缓踩下刹车,弯身替他解开安全带:“到了。”
奚微拎着书包打开车门。杜淮霖叫住他:“奚微,今晚我……”
“嗯?”奚微回头。
“算了,没事,好好吃饭。”杜淮霖欲言又止,不咸不淡地威胁,“不然我就剥夺你上早晚自习的权力,叫厨师专门给你预备一日三餐。”
奚微连忙跳下车,说“不用不用,我知道”,背着书包跑走了。杜淮霖一直看着他的身影,直至他混在叽叽喳喳的人流之中。每个孩子的脸都那么朝气蓬勃,粗服乱头也掩不住的熠熠生辉。
人人都渴求羡妒的青春年少,奚微却盼望着快点儿过去,这该过得多么艰难不如意,才会情愿放弃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美好时光?
他本想说“今晚不回去了。”他怎么会感受不到今早那种暧昧的气氛,他怕晚上两人单独相处时会面临不好收拾的局面。
可奚微那句“盼望长大”让他没了章法。他是个父亲,他该保护他的孩子,让他活得像个孩子。
杜淮霖到了公司,开完高层例会,叫来生活助理,给她看手机里的照片:“照这个衣服的牌子,去买几件一样的。”
助理接过电话仔细看了一会儿,为难地说:“杜总,这件衣服是山寨货,恐怕找不到正品和它一样的款式……”
杜淮霖正写东西,头也没抬:“我知道,那就选差不多的。”他撂下笔,撕下张纸递给她,“这是尺码。顺便再挑一些年轻男孩子穿的睡衣,外套,牛仔裤,鞋子之类的。”
“……明白了,杜总。”一个称职的生活助理不需要问那么多,只要照做就够了。
奚微晚上放学回家,衣柜多了很多新衣服。杜淮霖靠在门口抱着肩膀,说:“试试大小,有不合适的拿去退换。”
“这,这些挺贵的吧?”奚微问。
“不贵。你自己原来也有,就是太旧了,给你买几件新的穿。”杜淮霖指他扔进脏衣篓的衣服。奚微看了一下上面的标志,好像自己之前确实有件一样的。他都忘了在哪儿买的,唯有不贵这件事他能肯定,因为他从来没买过超过一百块钱的衣服。
他狐疑地翻着另外几件毛呢大衣和牛仔裤:“那这些呢?”
“都差不多。”杜淮霖说:“别问了,给你买你就穿。”
“其实用不了这么多,反正外面也要穿校服……”
“周末不是不用穿校服?再说天气越来越凉,外套是必须的。”他走过去,挑了一件出来:“穿这个。”
奚微有点儿忸怩地接过来套上。剪裁精致的学院风牛角扣大衣仿佛量身打造,非常衬他干净的大男孩儿气质,杜淮霖由衷地赞了一句:“好看。”果然人要衣装马要鞍,现在的奚微和当初那个穿得流里流气嚼着口香糖的少年判若两人。
得了他的赞美奚微也很开心,但仍有些不自信:“真的吗?”
“当然。”杜淮霖说,“很合身。”
奚微扭了下扣子,说:“我当时穿成那样……你觉得很可笑吧?”
乱七八糟的奇装异服仿佛是种保护色,可以掩饰他的不安,给他一点儿豁出去的底气。可落在见多识广的杜淮霖眼里,肯定像个跳梁小丑,让他现在再去回想都尴尬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