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是杜骁参加慈善音乐会的日子,杜淮霖进了学校礼堂,遇着几个生意场上的熟面孔,免不了寒暄几句。杜骁也在台下候场,见到杜淮霖眉开眼笑,跑过去撒娇。旁人自然夸奖小公子钟灵毓秀年少英姿,杜淮霖只淡淡一笑回了句谬赞,对杜骁说:“好好弹。”
他把手机调到震动。恰好轮到杜骁上场的时候,电话极其没有眼色地嗡鸣起来。他掏出来看,是奚微。
杜骁正在台上认认真真紧紧巴巴地弹《梦中的婚礼》。杜淮霖任由电话在手里震了片刻,还是没有接。
毕竟儿子还在台上卖力地演出,作为父亲,他应该给予尊重。
几分钟过后,杜骁表演完毕起身谢幕,台下响起如雷掌声。杜淮霖也跟着鼓掌,等杜骁下台,他才起身出了礼堂。
点下回拨键,对方却关机了。
直至音乐会结束,他都没能打通奚微的电话。
第六章
杜骁很少能有被父亲接回家的机会。他趾高气昂,任司机毕恭毕敬挡着他的头护他上了车,坐在杜淮霖身边,叽里呱啦地讲着方才在后台大家如何夸他弹得好。杜淮霖心不在焉地应和,时不时瞄着电话。
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奚微的电话都是关机状态。杜淮霖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他仔细回忆奚微校服的样式,以及胸口上的校徽形状,跟秘书形容了一番,叫他去查。秘书应了,不一会儿就查出来是本市第七高级中学的。杜淮霖给七中打电话,却被告知高三二的奚微不知什么原因,今天没有来学校上课。
杜淮霖坐不住了。他问了奚微家的地址,跟秘书说今天下午的工作都先往后排,拎起外套就走。
司机照着指示,风驰电掣往奚微家小区开。到胡同口停下,他转头对杜淮霖说:“杜总,两边儿都是菜摊,路太窄,车开不进去了。”
“你等着我。”杜淮霖下了车,穿过熙攘往来的人间烟火。路边一个卖家禽的摊贩刚谈妥了笔买卖,从笼子里揪出只活鸡,麻利地手起刀落,鸡血顺着污水淌进路中的凹坑里。杜淮霖一身与市井之气格格不入的西装革履,在众目睽睽中迈了过去。
单元门不知道坏了几百年,楼道里的灯也忽明忽亮的。杜淮霖上到四楼,在一个包边儿爬满锈迹的防盗门前停驻,抬手轻敲。
门里没人应,隔壁的门却开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上下打量他:“你找这家?”
杜淮霖礼貌地回应,大妈疑虑重重地看着眼前高大俊朗气度非凡,还散着股好闻香味儿的男人:“您别是找错了吧?对门儿这家就一个女的带个儿子,才搬来一年。那女人,啧啧,不是我说得难听,听说以前是干那个的。这屋里来来往往的男人,除了她儿子就没见过重样的。整天闹闹腾腾,前些日子据说还因为这个,啊,争风吃醋,被她原来的男人挖了一只眼睛。哎呦那场面怕得哟……就是可惜了个好孩子,长得那个水灵,又知情达理的。有回我买菜碰上了,还是他帮我拎回来的呢!”
杜淮霖忽略了大妈的絮絮叨叨口若悬河,他敏感地捕捉到了一个关键信息:“……什么叫干那个的?”
“唉你一个男人,咋还能不知道呢?”大妈神秘中带着鄙夷,如同所有良家妇女对风尘女子的唾弃,“就那个,小姐,妓女!唉,有手有脚干点儿啥不好,也不说给儿子积点德,摊上这么个妈,叫儿子将来咋找对象……”
有人上楼,脚步踉踉跄跄,撞击着铁质扶手。透彻楼道的闷响止住了大妈的唠叨,她往下瞅了眼,鼻孔里不屑一嗤,摔门进了屋。
奚莉莉迷迷瞪瞪爬上来。昨天护工放假,没人看着她喝酒。她彻夜放纵,酒精麻痹了痛觉,让她觉得自己仍然青春年少,身体健全。
她看见自家门前堵着个高大的男人,多年的习惯让她未语先笑:“你找谁呀?”
杜淮霖居高临下,看着这个枯瘦干瘪的女人——尘封十九年的记忆蠢蠢欲动,无视他的抑制,亟待破土而出。
尽管那张脸已不复当年明妍鲜媚,尽管戴着一只眼罩的面容略显突兀,他还是认出了奚莉莉——那个朋友们往他酒里下药,起哄说“看他对女人硬不硬得起来”,恶作剧般塞给他的“公主”。
原来他不是忘了她的长相,他只是下意识地想屏蔽这个人生污点。
怪不得余敬说,奚微长得像他人生中第一个女人。
他问:“你是奚微的妈妈?”
“是的呀,你找他?”
杜淮霖哑然。这是怎样的神剧情,十九年前睡过的女人,十九年后,他又睡了她儿子。
他心念一动,猛然想到了什么。
他本来就对数字很敏感。第一次见奚微的时候,他见过奚微的身份证,记下了他的生日,是8月14。那么奚莉莉怀上他的时间,就该是在头一年的十一月,正是自己和这个女人发生关系的月份。
那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自己是奚微的父亲?毕竟生日能对得上。
杜淮霖摇摇头,为这个荒唐的猜测感到好笑。这种一次就中的概率,在文艺作品中被无限放大,可这毕竟是现实世界,哪儿有那么多巧合?
即便醉眼迷蒙,奚莉莉还能辨别出这男人非常好看,好看到有点儿眼熟。她疑惑中带着点儿媚态,问:“你是谁呀?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杜淮霖脸色一白,下意识地说:“没有。”
奚莉莉也没再深究,带着三分虚浮三分故意,软软往他身上倒。
杜淮霖扶住她,直截了当地问:“奚微的爸爸是谁?”
“不,不知道……不对,我干嘛要告诉你呀?跟你有什么关系?”奚莉莉迷迷糊糊地反驳。
杜淮霖心中一沉。他问:“奚微在哪儿?”
“没去上学么?要不然就是在家……”常年酒精慢性中毒侵蚀了神经,让她手抖得对不准钥匙。好半天她才打开门,一室寂静,奚微不在。
“你儿子一夜未归,你都不知情?”
奚莉莉瘫坐在沙发上,在杜淮霖迫人的气势下弱了下去:“他去哪儿也不告诉我,我也管不着……”她越说声音越小,歪头睡死过去了。
杜淮霖冷眼看着沙发上睡得天昏地暗的女人,转身出门,边走边讲电话:“老何吗?帮我查一下,昨天晚上六点到九点之间,东台区的报警记录。有没有打架斗殴,或者车祸落水之类的意外,尽快。”
他也没走远,就在奚微家小区附近的派出所等。别说奚微失联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是马上立案,他不动用关系,照旧无从查起。一旦出事,哪怕后来查到了,也为时晚矣。
市公安局的何副局长火急火燎赶到派出所,弓着腰朝他握手,连声道屈尊屈尊。
派出所所长抹着满头虚汗,不知这又是哪一路的大神,把市局领导都招来了。不敢耽搁,急急忙忙查了一通,还真就在自己的辖区发现一条不太寻常的报警记录。
年轻男孩儿的声音,语速很快,听得出非常着急。他说他在小区附近发现了伤害他妈妈的通缉犯,还报上了电线杆上的编号。
“昨晚谁当班?你们没出警吗?”派出所所长质问手下。
值班警察心虚道:“出了啊。可到地方后没看着报案人,我们巡视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以为又是有人报假案,就……”
所长心知肚明。他们警力有限,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每晚都要出警好几趟,值班警察心力交瘁难免懈怠。领导也是心照不宣,不出什么大事儿就成,马马虎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副局正要立起眉毛训斥,被杜淮霖制止了:“算了,查监控吧。”
在何副局的授权下,他们调取了监控录像。夜里光线差,事发地也没有更换新的高清摄像头,所以图像很模糊,但杜淮霖还是一眼认出了奚微。
他好像在跟踪什么人,急匆匆打个电话,应该就是在报警,然后等了一会儿,又慢吞吞地离开了监控范围。
杜淮霖看了下时间,距离他未接到的那个电话,间隔二十分钟。
二十分钟跑不了太远,警察又调了方圆几百米内的监控,终于又在一处偏僻的地方发现奚微的踪影。这个地方更加昏暗,但影影绰绰还是看得到,有人把奚微打晕拖进楼宇间的夹缝里。
里面是监控死角,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从他报警,到被人袭击,只有十分钟不到的功夫。”查监控的警察说:“你说他报警后二十分钟还给你打过电话,那说明被袭击后人还活着!”
杜淮霖什么都没说,面无表情。
他错过了奚微的救命电话,就在他遭遇危险后。
何副局和所长也严肃起来——人命关天的大事,就算没有杜淮霖的关照,他们也得把人找着。何副局当机立断,调派了市局的警力,赶去奚微失踪的地方仔细排查。
杜淮霖也和他一起去了现场。他冷冷望着围观人群,七嘴八舌指指点点,抻直脖子翘首以盼——他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有热闹就凑,反正事不干己,最好出个大新闻,好为贫乏无聊的日子添点儿劲爆的谈资。
杜淮霖从怀里取出烟,敲了一只出来,点燃。
烟他常带身上,却不常抽——三十七岁,能让他心扰神乱的事儿已经越来越少了。
他居然已经为了奚微的安危,担忧到心浮气躁的地步。
奚微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