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微回头看着他,眼神闪动,悬浮于心的忐忑,如缓缓下降的飞机般踏实落地——他终于得以窥探杜淮霖的内心世界。这个爱得深沉内敛的男人,亲口承认自己是他的爱人,而不是像他之前刻意表现的那样,给予他的,仅仅是来自父亲的爱——父爱亲情必然是有的,这局限于他们的身份,就像自己对他也有类似对父亲的孺慕和崇拜一样。
可这些都不能掩饰他爱他这个事实。是的,原来他也如此深爱自己,爱了这么多年,始终未曾改变。
奚微红着眼,带着浓浓的鼻音问:“可是如果我真的放弃了怎么办?真有男朋友了怎么办?我把你忘了,去过我的新生活了,你呢?你就打算这么孤独一生吗?”
杜淮霖没有回答,笑着说:“你不是没放弃吗,所以这个假设不成立。既然不成立,就别想那么多了。”
假设的事情没有发生,奚微对他的感情深沉依旧,甚至变本加厉。这一次他既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给了他热切的回应,就要负责到底,绝不能再患得患失,犹豫不定,给奚微造成二度的伤害。
从他下定决心抓住奚微的那一刻起,他就绝不会再放开手。
奚微从杜淮霖避重就轻的回答中,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也许他就是这样打算的。如果自己当真按他所安排的那样,走上所谓的“正途”,离开他忘了他,那么杜淮霖真的可能以这种自我惩罚的方式“赎罪”。
他这样一个万众敬仰,光彩夺目,强大而优秀的男人,却要堪堪守着一段不伦之情的回忆,孤独终老,命运对待他是多么的残酷不公。
奚微从他怀里翻过身,脸埋进他胸膛,肩膀微微抖动。杜淮霖能感到从胸口传来的湿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捧起奚微的脸,拿手指替他把眼泪蹭掉,笑着说:“这么大了,还跟爸爸哭鼻子。先别哭了,我还有账没跟你算呢。”
他不想让奚微陷入这样伤感沉重的情绪中,语气尽量地轻快:“为什么要骗爸爸,说你有男朋友了?”
他心里隐约知道答案,但是他想听奚微亲口对他说。
奚微抹了抹眼睛,小声说:“如果我不虚构出一个男朋友做挡箭牌,以儿子的身份让你放下戒备放松警惕,你根本不可能给我再度接近你的机会吧?你肯定又会抱着为我好的心态,想方设法把我推开,就像当年一样……如果连重新接近你的机会都没有,又怎么能向你证明我的决心,让你相信我的爱有多坚定呢?”
“……其实你可以编得再像一些的。”杜淮霖笑着调侃。奚微设得这个骗局实际上并不高明。现今得知真相后再往前回溯,许多线索都是有迹可循的,他不该毫无察觉——微博上那些表白似的的话语,都可以与他俩的往事相互对应,那分明是奚微在对自己倾诉。后来见了面,奚微说他有男朋友,却从来没给他看过照片,没提过他的姓名。每次问起,他都语焉不详,很快转移话题,这个神出鬼没的男朋友更像活在他嘴里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他之所以选择相信,下意识地自我蒙蔽,全都是因为只有如此,他才能踩着这个台阶靠近奚微,哪怕是以父亲的身份。
“我也明白应该把这个谎言编的再圆融些,明知道找个人来伪装会更让人信服,可是我做不到。”奚微说,“就算是假的,我也不忍心编得太过真实。因为……那样会让你更难过吧。”
杜淮霖沉默。奚微说得没错,光是听说奚微有男朋友这个消息,他都像钝刀子割肉般,心痛得难以忍受。如果让他见到那个所谓的“男朋友”,他真的无法预知自己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得知真相那一瞬有多欣喜若狂,他勉强压抑的自欺欺人就有多不堪一击。
奚微在杜淮霖的胸口蹭了蹭,轻声道:“对不起爸爸,原谅我骗了你。可是你之前也骗了我一次……咱们扯平了好吗?以后不会再骗你了,什么都跟你说。”
“是吗?”杜淮霖笑,“那你告诉爸爸,余敬到底知道多少?”
……奚微哽了一下,方才有些哀伤的氛围荡然无存。他咳嗽两声,从床上捡起猫头鹰,自己往一边儿蹭:“啊肚子饿了,回去吃小鱼……”
“回来。”杜淮霖揪住猫头鹰的尾巴,“刚刚还说,什么都告诉爸爸的?”
“我说的是今后,表叔的事儿是以前发生的不算。”奚微狡辩,“再说你早就答应过我的,你可不能怪他啊。”
“我什么时候答应……”杜淮霖突然一顿。他想起来了,他和奚微重逢后第一次吃饭,奚微别有深意的那句“以后你也不能怪他。”
……原来奚微当时就预料到今天这个结果了。这么看来,余敬根本就对奚微没有男朋友这件事心知肚明,他这是跟奚微串通好,来了个引君入瓮?
“别打岔,你表叔他……唔!”
杜淮霖话说一半。奚微丢开猫头鹰,一翻身猴在他身上,拿自己的嘴,堵住了他的嘴。
第五十章
这场针对余敬的拷问最终被化解在奚微的怀柔政策下。奚微的吻又撩起杜淮霖的火——刚才他只是取悦了奚微,自己并没有急着满足。这一把火烧起来,杜淮霖也没客气,奚微最后又是被他抱去浴室的。
两人腻腻歪歪地胡闹,靠着外卖草草解决了余下两餐。绵延两天两夜的细雨不知何时悄然停止了,翌日清晨的阳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溜进窗子,踏在床上。杜淮霖强行把奚微拽了起来:“再这么窝着该发霉了。走,出去晒晒太阳,吃点儿东西。”
奚微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被灼眼的阳光晃到,夸张地“啊”了一声,头一歪又靠倒在床头上。
杜淮霖宠溺地笑笑,拉过他的双腿,抱在怀里,替他把袜子穿好,再依序套上内裤,裤子,上衣,像照顾没有自理能力的宝宝似的,替奚微穿戴齐整。
大概这就是爱情与亲情的相通之处,恨不得什么都亲手替他去做,给他没有边际毫无原则地宠爱,给他所有能给的,最好的一切。
“吃什么?”杜淮霖问。
“牛肉面。”奚微回答,“加肉,两碗。”
杜淮霖看着他,会心一笑:“好。”
七中门口的牛肉面馆重新装潢过了,门面焕然一新。好在签名墙还没取消,只是多了很多新的留言,一层盖一层,年深日久的都已经模糊不清。奚微找了老半天,才找到杜淮霖当年写的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你的祝愿,我今天算实现了一半。”奚微笑着撑起下巴。
“为什么是一半?”
“因为沧海没有尽头,另一半永远在路上。”奚微说,“未来还要继续乘风破浪。”
杜淮霖笑了笑,突然问:“你当年说没写过,真的没写过?”
奚微抿着嘴唇摇摇头,拿着笔尖在墙上一点点地辨认,终于找到一条。
“写过的,当时不敢告诉你。”
杜淮霖循着他的指引看去,一眼辨认出奚微的字迹——奚微那幅《行路难》他反复地看了无数遍,外面的塑料封套都磨破了,他又重新压了一层。
奚微写的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也不是什么文艺青年,想不出新颖独特的句子。读诗经特别喜欢这句,当时心里想的都是你……有点儿酸唧唧的是吧。”奚微不好意思地笑。
杜淮霖定定地看着那行浅淡的字迹。墨水堙没挥发在岁月之中,落笔的力道却深深铭刻在他心里。他仿佛能透过随光柱飞舞的灰尘,看到当年的奚微是如何认真而又满怀憧憬地写下这句祈愿。
曾经他并不在意年纪。岁月优待他也好,不优待他也罢,生老病死,自然规律,谁也不能违抗。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了奚微,他不敢变老。如果时光的流逝注定不能停驻,那他会以最大的努力与之对抗。
在最好的年华陪伴他,即使无法永远,也要尽量延长。
杜淮霖伸出胳膊,越过桌面,紧紧覆盖住奚微的手,用力握紧。奚微怔了一下,马上反手抓住他,眼含笑意。杜淮霖盯着奚微的眼睛,说:“宝贝,跟爸爸回家吧。”
奚微也看着他,点点头,说:“好。”
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未来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除了尽可能多地陪伴在彼此身边,没有更好的方式来弥补他们曾经错过的那些光阴。
时隔四年,杜淮霖家里的格局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在阳台的地方多了一架显眼的三脚架钢琴。奚微一进门就看见了,不由瞪大眼睛:“施坦威?”
他走过去,绕着钢琴欣赏了一圈——真漂亮。钢琴做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单单是乐器,是件艺术品。
“爸爸你干嘛买了架钢琴啊?”奚微边看边问。
杜淮霖淡淡地笑:“你还记得高考前,我不是答应过你,考完试要送你件礼物?”
奚微当然记得,可惜他当时还没来得及收到就离开了,原来杜淮霖说的礼物,就是这架钢琴。
“你说过你小时候……很喜欢。当时就想着,趁假期可以学着玩儿。”杜淮霖说。
奚微抚摸琴身,百感交集。他不过是和杜淮霖提了一下小时候捡玩具钢琴玩儿的事,这么一件区区小事,他居然一直放在心上。
他不知道,对于杜淮霖来说,所有和奚微有关的,没有一件是小事。
“来而不往非礼也。”奚微坐在琴凳上,掀开琴盖,十指交叉活动关节,跃跃欲试。杜淮霖惊讶道:“你会弹?什么时候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