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不知道奚微和杜淮霖的关系。不过换个角度想,有这样一个赏心悦目,大方得体的新人出现在杜总面前,忙活一天的杜总心情应该也会好一点儿。
奚微在秘书室登了记,杵门口站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杜淮霖正在写什么东西,抬头看见他,撂下笔。
“杜总好,我是研发部项目管理组的奚微,关经理让我把这份文件交给你。”奚微一本正经地说,把手里的文件递过去。
杜淮霖隔着桌子接过来,翻开看了看,随手放在一边。
他没说让奚微走,奚微也没动,安静地站在那儿。杜淮霖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说:“你之前和我提过,诺森有做原研的能力。”他双手交叉,撑在下巴上,“假如让你来决定,做,还是不做,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奚微怔了一下,周遭空气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好像经历一场最正式的面试。他垂着眼想了一会儿,大胆地说:“我觉得应该做。”
“为什么?”
“因为没有创新就没有核心竞争力,只能永远跟跑,亦步亦趋,处在被动状态。”
“话是这么说。可是做原研的难度很大,投入大,成本高,临床周期长,有效性也得不到保障,CFDA难过审。明年有几百亿美元的生物药专利到期,比如一月份的西妥普单抗,做这个首仿风险小,收益也能得到保障,我们为什么要放弃这个机会,去做难度更高的原研?”
奚微说:“但是想必杜总您也应该知道,国内现在拿到西妥普单抗临床批件的公司,已经有七家之多,届时竞争肯定是非常激烈的。单抗药是生物制药的一个盈利趋势,全国做单抗的公司有一百多家,都盯着这块大蛋糕。只不过百分之九十都是仿制,如果我们能有个叫得响得原研药,肯定在市场上有极大的优势。”
“这么肯定?那我们就以市场说话,有没有什么成功的先例?”杜淮霖问。
奚微思索了一会儿,说:“康弘药业的朗沐,也就是康柏西普眼用注射液,全自主知识产权的一类生物新药,CFDA批准上市不过才两年,今年头半年的净利润已经达到了2.2亿。和它同领域的国外类似药雷珠单抗专利还没到期呢,在国内的售价已经被倒逼下降百分之二十八了。”
杜淮霖看着他的眼神里满是赞赏:“看来你做了不少功课。”他放下手,继续问道:“那你觉得,如果要做,应该从哪方面入手?”
奚微沉吟片刻,说:“从技术难度上来说,主要壁垒在于国内现在缺少自主知识产权的细胞株和动物细胞大规模培养技术,但诺森在这方面处于领先水平,这是我们的优势所在。成本高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纯化工艺水平比较低,百分之六十的资金都投入到下游纯化工艺上去了。所以,提高纯化工艺,压缩这部分的成本,就可以大幅提高生产效率……”
奚微不疾不徐,侃侃而谈。杜淮霖食指的指节抵住下巴,唇角带着一丝笑意,目不转睛盯着他看。
奚微真的长大了。
曾经那个敏感而拘谨,骄傲又倔强,被智能马桶盖喷一脸水,连电动牙刷都用不惯的孩子,终于脱胎换骨,长成了自信洒脱的模样。他大概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落在旁人眼里,是何等熠熠生辉,光彩照人。
奚微注意到杜淮霖的眼光,停顿下来,一改方才的自信满满,难得显出少年时那一点不知所措地羞涩:“随便说说的,我的想法还有很多不成熟的地方……”
杜淮霖是什么人,自己能想到的,他怎么可能想不到。自己在他面前夸夸其谈,无异于班门弄斧。
“不能说不成熟,只是太过理想。实际操作起来,总会遇到很多问题和困难。但是你的思路和方向其实是对的。”杜淮霖宠溺地看着他,“你还年轻,年轻允许适当的理想化。”
奚微轻轻嘘了口气,抬起手腕看表,笑着说:“下班时间到了,爸爸。”
杜淮霖也笑了。他边掐着太阳穴边说:“等我一下。想想晚上要吃什么?”
奚微没回应,绕过桌子走过去,拉住他的手,把他拽起来。
“坐这儿。”奚微把他按在真皮沙发上,自己挨着边上宽大的扶手坐着,手从后面轻轻放在杜淮霖的头上,替他按摩。
“这个力道怎么样,”奚微一丝不苟地按揉,从风池到百会,“舒服吗?”
“……嗯。”
杜淮霖闭上眼睛。奚微的指尖有点微微的凉意,力道刚好,不轻不重,很舒服。
他看不见奚微。奚微抿了抿嘴唇,小声说:“以前……他读书读累了,我也是这么帮他按……”
杜淮霖睁开眼,心里蓦地漫过一阵刺痛。
奚微手上的动作慢慢停顿,手指顺着他的耳际滑下来,绕过脖子,紧紧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怎么了?”杜淮霖察觉到奚微有些不对劲。他的手张开,收回,反复几次,终于还是抓住奚微垂在自己胸前的手腕。奚微什么都没说,下巴抵住他的肩膀。
杜淮霖想要转头去看他。两人脸颊相贴,耳鬓厮磨的意味。
“告诉爸爸……有什么心事吗?”杜淮霖的声音融进不自知的深情——无论在别人眼里变得多么成熟强大,奚微仍是那个只会在他面前显露出脆弱不安的孩子,“……是不是和你男朋友有关?”
奚微叹息一声,默默收紧了胳膊,却依然不发一语。
第四十六章
那天无论杜淮霖怎么问,奚微都不肯透露分毫。但是杜淮霖渐渐发现,自那天以后,奚微的情绪有些许微妙的低落。他们见面的时候,奚微经常神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吃饭吃到一半,突然就拿出手机看,然后默默陷入沉思。
杜淮霖忧心忡忡。他很少有这样心浮气躁的时候——焦急,担忧,疑虑,甚至嫉妒。
是的,他嫉妒他儿子的男朋友。那个他素未谋面,却能够左右奚微情绪的男人。
他其实不想知道任何跟那个男人有关的消息,却总是忍不住向奚微问起。每当他的欲念因为一时忘形而蠢蠢欲动时,就借此泼几桶冷水,划上几刀,自虐似的来平息不该有的想法。
然而奚微不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旁敲侧击也好,直言相问也罢,奚微只是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然后三缄其口,一个字也不再跟他多谈。
奚微和他远在异乡的男朋友,肯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杜淮霖想。
奚微为什么不想和自己说?杜淮霖苦苦思索个中缘由。也许是他的骄傲让他不愿意继续跟他示弱,也许……他们之间尚有隔阂,奚微难以对他全然敞开心扉。
曾经尴尬混乱的关系,仓促决绝的分离,一别四年的障碍,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冰消雪融,一霁晴空的。
他们牵扯太深,有些东西可能反而不好开口。
杜淮霖想起了余敬。这些年奚微和余敬的联络算是密切。奚微有男朋友的消息,他还是通过余敬才知道的。回C市也是,奚微没跟自己说,却让余敬帮他租房子。
对自己说不出口的,奚微会不会告诉余敬?
他单独约了余敬见面,开门见山地问:“奚微是不是和他男朋友闹矛盾了?”
余敬张大了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啊?”他迎着杜淮霖疑惑的目光,支支吾吾地说:“你问我啊,我怎么能知道……不是,你们联系应该比我多,有啥问题也该跟你说才对吧?”
杜淮霖一直盯着他:“我觉得他有心事,应该跟感情有关,最近一直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问他又不肯讲,我以为跟你多少会透露一些。”
余敬说:“半个月前不是还一起吃过饭的,当时看着挺精神,也没什么不对劲儿啊。”
“这半个月呢?”杜淮霖问,“他没跟你提过什么?”
余敬顾左右而言他:“这个……要我说你也别太操心了,奚微都这么大人了,他自己的事就让他自己去处理嘛。”
余敬看着他,犹疑地问:“哥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对奚微,到底怎么个想法?”
杜淮霖抬头暼他一眼:“什么想法?我是他父亲,现在他也拿我当父亲。”
所以,他也只能拿奚微当儿子——杜淮霖想。
“可你们毕竟不是一般的父子关系。”余敬说,“要真当是儿子,怎么没见你对骁骁也这么上心过?”
杜淮霖沉默一会儿,说:“他人在美国,好歹还有他妈妈陪在身边。奚微才刚毕业,男朋友又在国外,孤身一人……他需要照应。”
余敬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奚微回来这两个多月他们也见过好几次,杜淮霖那隐忍克制的情愫他看在眼里,一清二楚。这种自欺欺人的理由他也就能骗骗自己了,真是当局者迷。
“你到底知不知道?”杜淮霖目光锐利,里面满满的怀疑。余敬有些顶不住,期期艾艾地说:“那个,是和我提过一点……不过他不让我告诉你,你也别去找他问,再把我给卖了。”
杜淮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继续。余敬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奚微跟我说,他觉得,他男朋友好像……在那边出轨了。”
杜淮霖眼皮一跳,心猛地抽紧。
“当然他说这是他的直觉,还不太确定。不过奚微那孩子你也知道,稳妥得很,不是那么轻易就疑神疑鬼的性格。他要是有怀疑,那肯定就是有什么线索。比如不回信息啊,态度冷淡之类,具体怎么回事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恋爱中的人嘛,对这种细小之处的直觉是很敏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