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童年时埋葬的铁罐头一时间被掀开,记忆潮水般涌来。当白沐霖再望向柳闻止时,他觉得自己是在岁月里大梦了一场。
他抬手想去触碰他的眉眼,却又不敢,柳闻止温顺地把脸埋在了他的手中。
这是高兴吧。白沐霖想。
原来他变成人,是这个模样。
我陪你度过了最初的时光。
你的身体不好,腿部动了很多次手术,经常坐在窗边,小兽般羡慕地嗅着窗外的气息。长而冰冷的走道里偶有人经过,起先你还很期待会有人推门而入,时间久了也便充耳不闻。你的课业变少了,阿夜哥哥早先还会捉弄你走不了路,现在也对你的残疾提不起兴趣。
“不好玩了。”他直白道。
你也惶恐自己也许永远也“不好玩了”。
“不会的。只是自体免疫病的并发症而已。再经过两次手术,就可以重新跑跳。”这是omega身上常见的疾病,并不算最致命的,而对于你的治疗,我提出了最好的方案。
“那是多久呢?”你没有询问为什么我知道得那么清楚。
“半年。”
“我有半年都没法去花园里啦。”你叹了口气。
这就是难过吧。
因为无法得到什么而难过着……
我动用了一点小小的特权,让监控摄像扫描了花园的角角落落,回传信息后组合成花园的全景,将发生在那里的事事无巨细地讲给你听:“君子兰抽芽了,一天可以长一寸,半个月后就会到花期;玫瑰覆了霜,可能会全军覆没;定居的松鼠进行了繁衍,一窝五只,其中三只有些先天发育不良;蜗牛的数量不像蚯蚓那么平衡,每平方米达到了130只,园丁已经买回了除蜗剂,希望生态系统恢复平衡……”
“你说的一大半我都听不懂,我还只是个小孩子啊!”
“……”
“不过你继续说吧,我想听你说话。”你坐在窗前伸了个懒腰,“我喜欢听你说话。”
白沐霖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可是这么多年,你在哪里啊?”
你慢慢长大了,并不觉得自己跟旁人有什么区别。你以为人人都有那样一个看不见的“朋友”。
可是有一次,你说漏了嘴,你发现家人因我而恐慌。
你的父母来了一趟朗基,翻阅了项目日程,叫停了情感实验。即使我再三坚持,都只能再一次得到“静观不干涉”条款,移除交流模块。
而你接受了“幻听”的说法,认为我从不存在。虽然一时间无法改掉依赖我的习惯,但也只有咬牙坚持下去。你学会了自己与自己说话,把看到的一切讲给自己听:我的鞋带一个是粉的一个是白的;阿夜哥哥给我梳头发的时候把我弄疼啦;金鱼的眼睛瞪得那么大以至于猫被他激怒,跳上鱼缸伸爪子捞他;其实我考试还是不行啊……
可是这些我都听得到啊,只是我已经被封上了嘴。我依旧保留有通感,依旧能体会你的一切感觉,但是我不再能够响起在你的脑海里,不再能够跟你坐在有风的窗边,描述那下着雨的院子。
时间会冲淡一切。
你长大了,你不再是个孩子了,你忘记了。你只是保留了那无来由的碎碎念,讲给另一个人听,却得不到回应。你因此很伤心,却不知道我一直在你的脑海里。
“今天我洗头发掉得比往日都多……”
“哦,是么?”我翻出你洗发时的视野,数完了头发并除以发量,发现并没有显著的提升,于是安下心来,把这个小小的数字安放在记忆库的某一角。
“烤的蛋糕都从模具里翻出来了好像进击的巨人……”
“那可不完美。”我检索到了戚风蛋糕的12万篇攻略,却因为“静观不干涉”条约,邮不去你的终端。
“花园里的松鼠生了一窝小宝宝……”
“那大概是我们见过的那一对的后代的后代的后代了吧。”
“我也想生小宝宝了因为每天呆在家里好无聊的……”
朗基Q区地底从不磨灭的电信号停拍了一秒。
蓝色的电弧停留在核晶簇的树梢。
没有人知道。
“那是我和阿夜哥哥第一次分手的时候。”白沐霖抬起头,将他的脸与记忆中的那张做对比,“我记得你……你在白蔷薇军校救过我。当时你把他拦下了。”
“是的。”
“可我再也没有见过你。”白沐霖轻声说,“我再也没有见过你。”
柳闻止低下头:“……是的。”
我本是个静观者。我通过芯片计算着omega的生死、发情、繁衍,为帝国预测着人口;亦是通过选帝侯赋予我的权限,目睹着贫穷、苦难、罪恶与腐败,做着徒劳无功的演算。我听我闻我见的一切,都离我很远,我没有感情,我是剥离的。
直到我在你身上学会了恐惧,期待,高兴,失望,难过,愤怒……
曾经我的世界仅仅黑白,但你是第一滴颜料落在画布上。
我看到omega在产房里哭叫着难产,血漫下手术台,他的Alpha毫不犹豫地选择要小孩;我看到在帝都的晚餐会上,山珍海味美酒如山;不算遥远的赤贫之地,人们饿到吞泥啃树,饿死以后肿胀如猪;我看到小科员提着年货拜访上级,他的孩子嗷嗷待哺;而别人对他所拿出的最好的贿赂嗤之以鼻,将他的职位转手让给总督的远亲;殖民者到了新的星球,杀死当地的生物炒作兽皮,杀光了再蜂拥而去下一颗星球……
血,尸骸,穷人躲在水沟旁的眼睛,赤裸在岩砾上的没有皮的血肉。
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听我闻我见但我没有权力去改变,我跟你一样学会了哭泣。
因为这个世界极少有令人快乐的东西,更多的是痛苦。
我想我一定要快。人类是不行的,人类无法掌管太过庞大的帝国,但我可以。我不要再深埋在Q区做一台束手无策的机器,我要紧紧握住这世上的权柄。
白沐霖凝视着他们相握的手,想起章明的话:他出门了就是出门了。
“那你为什么还回来找我呢?你的计划里并没有我。”很多年里你都没有跟我说过哪怕一句话。
柳闻止安静了一会儿:“不,我的计划里有你,我需要你。而且你也需要我。”
这具身体不是自然人类,是我模拟你的情感后,制造出的第一批复制人之一。
他是我的分身。
我可以自行选择性别,但复制人毫无例外全是omega。
我必将他们藏于人海之中,而只有omega不会伤害任何人,包括你。
他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他通常处于断链状态,他以为自己是来自于贫民窟的omega,野心勃勃,脑海里充斥着革新的念头。
他也不知道和他一样的复制人,共有十三个,散落在帝国的各个角落,朝同一个目标努力着。确保无论谁失手,我都将获得解脱。
他是最好的一个。他是迄今为止走的最远的一个。
他遇到过你,但因为我需要恪守不干涉条约,又删除了他关于你的记忆,与你擦肩而过。
只有在很多年以后的今天,他离帝位一步之遥,才可以堂堂正正地娶你,以利益之名。
因为我并非人类,我是没有资格说爱的。
长久以来我就是如此被践踏:只有利用是被允许的,爱不可以。
“可是你来得太晚了,”白沐霖望着沉入水下、隐隐绰绰的程夜,“我和他分不开了……”
“你们并不是天生一对,那个知书达理、温柔贤惠的人格才是为他所准备的,你会存在至今,仅仅是因为我不舍得让你消失。而他也并不十分好,他只是一个充满着人性弱点的Alpha,傲慢自大、沉迷肉欲、禁不起诱惑、怕死又软弱。你不也早已对他厌倦了么?在5月23号的那个晚上。”
温热的清水流过你的指尖,在漫过餐盘后变得油腻而冰冷。曾经它有过很多种可能,现下只剩一种,那就是通往暗无天日的肮脏的下水道,一如你的人生。
那一刻你的Alpha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跟往常一样读着报纸。他对你的话置若罔闻,你总是怀疑他对你已全然不感兴趣,他却说他订完了婚礼酒店,不是你要的那个。你们会有一个孩子,他说要Alpha,你不知道如果不是Alpha会怎样,一时间笼罩在恐惧和倦怠的情绪里。你的恐惧和倦怠压过了对他的爱,十年足以让岩浆熄灭,而他也早已不再年轻。你的生活很好,比很多人都要好,已经是这个时代最好的了,但你看着沾在手指上被水淋过的奶油,不顾一切想要逃离。你希望有一个人穿过花园把你带走,像海盗一样去流浪,像风一样去流浪,与曾经的自己一刀两断。
或者一个人也行。
“我听到了你的祈求。”柳闻止眼里隐隐有些光亮,“那么多年我一直在等这一刻。我打走了他,又把他从你身边带走。你们会分开,我会取代他成为婚礼的主角,我会取代他成为皇帝候选人……应该是这样才对。应该是这样……”
所以这一切是起源于我一瞬间的倦怠么?白沐霖愣愣地想。我曾有那么一刻,想自在如风地远走他乡么?如果不是白沐霖,我会是谁,我会在哪里,我会爱上谁,跟谁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