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凐靠近时他立刻睁开了眼睛,像是一种预感,他紧盯着来人,似乎已经猜到了对方的目的。他的眼中却亮起灼灼的光,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像是在催促。
曾征战四方、铸就不世之功的君王已经老去,床榻上只有一位将行就木的半瘫老者。金冠都无法束住他的白发,歪斜在脑后,他口角流涎,舌头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已经难再说话,连抬起手都份外艰难,只能这么躺着等待死亡的到来。
这不是她要杀的人,墨凐坐在床边,注视着他的双眼道:“我本来打算杀了你,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让你这么活着,倒比死了更让人觉得痛快。”
“你就这么活着,”她收起短剑居高临下道,“活到天荒地老,看着你所拥有一切都成了别人的,就这么活下去罢。”
离开时她听见一声古怪的哀嚎,随后警钟大作,一个尖利细长的声音道:“快来人,陛下遇刺了!”
墨凐跃至高处,看着夜色中火光接连亮起,顷刻间就照亮了宫闱。一切就像是早已布置好的一幕戏,不过多时护卫们便簇拥着一人闯入宫门。那人金冠王服,还未入殿就跪倒在门外,哭喊道:“父王!父王!儿臣来迟了……”
很快有人押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来到太子面前,太子仿佛不胜哀痛,无力说话。他身旁几名侍臣连声呵斥,命这刺客说出背后指使之人,那刺客缩着头道:“我是神风观的无名,无人能指使我,我行刺杀之举,乃是为了一报国仇家恨!”
陈与真一向水火难容,亡国后时常有刺客混入丽阳妄图行刺,早已成了家常便饭,算不上什么新鲜事。从前皇帝身边有国师保护,来再多的刺客也是无用。如今国师失踪,这些刺客又寻机来刺杀,于情于理都再合适不过了。
护卫上前解下他身后背着的长剑,果然在隐蔽处刻着神风观的标识。
所有人都如释重负,皇帝已经死了,只需把这刺客拖出去问斩即可,就在这时殿顶传来一声轻笑:“你这幅样子,也敢说自己是神风观的无名?”
一道黑影从高处跃下,侍臣们惊呼着向殿中退去,太子站在众人身后,惊疑不定道:“你是谁?”
墨凐在火光中捡起那剑缓缓拔出,道:“我既非真人,也非代人……我是陈人。”
诸人一惊,立刻有人喝道:“你胡说!你若是陈人,怎会行刺帝君?!”
“征战数年,十室九空。”墨凐答道,“背井离乡朝不保夕的日子不知各位可否试过?至亲分别,骨肉相离,转眼便埋骨异乡,再难返回故土。这其中的痛楚,你们又懂得几分?”
又有人道:“如今天下太平,早已放将士们还乡,何来骨肉分别一说,你这分明是无稽之谈!”
墨凐却看着被护卫团团围住的太子道:“何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陈人的天下?殿下离天子之位只差一步之遥,能否告诉我,往后这天下百姓,可有六国遗民在内?如果没有,那这天下恐怕也太平不了多久。”
“你果然不是陈人!殿下,非我族类其心可诛,此人有行刺陛下之嫌,主犯虽已落网,却万不可留下她……”
墨凐道:“谁说他死了?我方才进去看过了,你们的陛下还活得好好的呢。”
太子被人当面羞辱了一番,脸色难看道:“就地处决!”
护卫们蜂拥而上,也不见墨凐如何出手,围攻她的人纷纷被击倒在地。侍臣们大呼救驾,在一片混乱中护送太子离开。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四面宫门大开,身披重甲的卫士鱼贯而入,在殿前列阵。
肃杀之气袭来,这些黑甲卫士曾是陈军主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每个人都是以一当百的骁勇之士,太子却调他们来围杀一个小小的刺客,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墨凐抖开手中长剑,黑甲卫士亦在号令之下发起攻势,数十人上前围攻墨凐。那重甲分明刀剑难入,在她的剑下却如薄纸一般,只见鲜血飞溅,一批人倒下立刻有人接上,仿佛全然无惧于生死。
她仅凭一剑便杀出重围,令近半甲士折损于殿前。鲜血自她剑尖滴落下,在她身后淌了一地,浸入石砖缝隙。又听一声号令传来,余下的黑甲卫士向两侧退去,转眼间撤出了宫门。
宫墙上忽然多了几道人影,皆着红衣,身佩金饰,那便是密教中的轮萨法师无疑了。其中一人道:“敢问阁下师承何处?”
墨凐淡淡道:“无名之辈,何足挂齿。”
一人怒道:“纵然掌教大人未归,此地也非尔等宵小放肆之处!”
言罢一同从高墙坠向地面,各持法器向墨凐攻来。墨凐以符相御,一名女子惊呼道:“当心,她是符师!”
墨凐反手向她刺去,剑上光芒大盛,那女子只觉符光环绕身周,无论怎样也摆脱不了,却无法看清这符从何而来。
这几名轮萨法师乃是法力高强之人,自负对付一名神风观的无名不在话下。然而随着交手越深,越觉心惊,不知不觉被符光所困,不但无法施展法术,竭尽全力也难以逃脱。
直到有人留心她剑上留下的血迹,无意之间发现脚下鲜血的流向似乎是被操控的,不由道:“符在我们脚下!这血就是——”
话音一顿,他的喉头已被一剑贯穿,墨凐在他身后道:“现在是你的血了。”
半个时辰之后她离开宫门,从正中央的大道向外走去,沿途护卫如潮水般不断后退,竟无人胆敢上前阻拦。
墨凐握剑在手,道:“你们不是我要杀的人,也不是我的对手,用不着上来送死,白白浪费性命。”
她穿过重重宫门,来到太子所居的宫殿。太子是喜花之人,宫中多植花木,春时繁花盛放,远望如锦如云。为夜间赏花,附近设有不少宫灯,花影之下,一人站在园中,像在观赏花,又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她身上的红衣已不复从前鲜艳,脚上戴着金环,长发如缎直落而下。那侧影墨凐曾在窗纸上见过许多次,这是第一次在灯下看清她的样貌,这张脸与记忆中一人渐相重合,她皱眉道:“我见过你,你曾与应常怀来到魏国,你是……”
景澜折了枝桃花在手,闻言回望她道:“她人在何处?”
墨凐很快反应过来她问的是谁,道:“在北冥。”
景澜微一颔首,捏着那枝花道:“多谢了,但今日我不能放你过去。”
墨凐道:“你既是密教中人,为何要屈身那座破庙的小楼,当日你又为何要指点我去那书楼里?”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景澜答道,“我想做什么事便做了,也无需向人交代。你现在才问为什么,不觉得有些迟了吗,公主殿下?”
她从墨凐口中得到了洛元秋的下落,便猜到她十有八九留在了卫曦身旁。一想到这些年二人天各一方全赖面前人所赐,景澜就心情不愉,随口刺了她一句。
果然墨凐面色冷了下来,道:“让开,我是来杀人的。”
景澜淡淡道:“密教修行重体不重神,方才阻拦你的都是些废物,这才让你侥幸通过。回去罢,不管你今夜因何而来,只要我在这里,你都将止步于此。”
“看样子传闻有误,你不是疯子。”墨凐抽出剑冷漠道,“但你是陈人,我是魏人,亡国之恨在前,那就别怪我剑下无情了。”
景澜忽而一笑,意有所指道:“该走时不走,该留时不留,殿下,你这半生究竟错过了多少却不自知呢?”
话音方落,寒光已至眼前。景澜不退不避,以手中花枝抵住剑锋,道:“怎么,让我说对了?”
墨凐神情中夹杂着几分暴戾,寒声道:“给我闭嘴!”
那花枝如有生命一般,慢慢缠在她的剑上,紧闭的花苞渐次绽放,瞬间眼前飞过漫天桃瓣,盛放的桃花仿佛占尽世间春|色,放眼望去,那花林层层叠叠,如云霞一般灿烂。
只是瞬息之间,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桃花,墨凐挥开剑上的花瓣,捻下一朵花在手中观察了片刻,道:“幻境。”
景澜从桃林深处走来,手中的花枝随着步步前行,渐化为一柄金色的长剑。
墨凐扔开剑鞘道:“莫非你以为凭这些桃花,就能困住我吗?”
景澜踩过一地落英,漫不经意道:“看来你修炼的还是不够,这不是幻境。”
她抬手一扫,四周花瓣纷扬飞舞开来,两人脚下赫然是一片水泽,映照出彼此的身影。
“照心之境,是为映魂,这是神魂境,”景澜道,“随你用什么法术,先让你三招。”
符光袭来,花如粉雪被剑气荡开,景澜负手在身后,从容闭上眼,道:“第一招。”
下一刻她的身影消失在原地,让铺天盖地涌来的寒光扑了个空!墨凐剑入水半寸跃起,回身一扫,水应她所召,如密网从八方聚来,朝着桃树后一闪而过的模糊身影奔去——
细碎桃瓣从半空落下,树后早已无人!
景澜的声音却从桃林里传来:“第二招。”
墨凐没有立刻追上去,反而俯下身捡起一朵漂在水面上的桃花。她拈花在手,若有所思看向桃林,突然双手握剑用力朝水中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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