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故国,再一次参悟生死之道,体会其中精妙所在,”卫曦轻快道,“与远行一场也没什么分别。”
那生死二字令墨凐心中一动,她想起卫钧所说的长生术,忍不住打量起卫曦来。
岁月仿佛格外优容她,她面容如旧,与二人初见相比也未有分毫改变。
但人总是会衰老的,正如叶落一般,是世间应有的规则,难道真有人能逃脱生死的束缚不老不死么?
那念头只出现了短短一刹,便听卫曦又道:“天地运行,四季轮换,寒暑交替,日月盈缺……万事万物皆有定数,现在我授你卜筮之术。此术本由斗渊阁星观所掌,起卦时需燃烛焚甲,现在一切从简,什么顺手就用什么。”
墨凐学的很快,没多久师徒二人便对坐互相占算,从往昔身边的一些小事算起,问者需以否或是作答,不可避而不谈。一次占算后墨凐离去,卫曦在原地坐了很久,看着细沙上推演出的卦象,她眼中惊疑不定,第一次露出凝重的神情。
随着修行进益,墨凐愈发能感受到从白塔上散发出的强大力量,令人难以抗拒。但有卫曦所言在先,她虽然尽力不去看那座塔,却隐隐觉得那光芒无处不在。
她开始频繁做梦,在梦中深邃幽暗的海底似乎隐藏着什么庞然大物,它的影子遮住了月光,从深处向水面浮去,很快海水被染成赤红,惊涛骇浪瞬息之间吞没大地,将一切生灵卷入海中。
这梦带着不祥的意味,梦醒之后那鲜红的海波在墨凐眼前挥之不去。某次卫曦夜访斗渊阁,无意中发现墨凐深陷噩梦,便将灯盏放在地上,半倚着床翻阅经卷,等墨凐挣脱噩梦,在她醒来前悄然离去。
如此过去数月,墨凐不再受梦境困扰,偶然一回半夜醒来,却见床前微光朦胧,一人执卷斜倚,垂目静读。漫不经心翻过一页,她的面容半隐在光后,无端让人想到落在粼粼海波上的月光。
墨凐鬼使神差般去想触碰她的侧脸,手还未抬起心中忽然剧烈一震,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愫从心底升起,酸涩伴随着欣喜同时而来,如滚滚洪流轰然淹没了一切。在慌乱中闭上眼,她佯装熟睡,听见脚步声远去,那光也随之从床边消失了。
卫曦离开了。
墨凐自然能猜到她绝非第一次在自己入睡后来,一时百味陈杂,心绪纷乱,诸多念头一闪而过,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生根发芽,最后到了无法忽视的地步。
又过了一阵子,因望潮节到了,卫曦邀墨凐上山一聚。
这是一年中月光最明亮的时候,甚至在海底都能看到那银霜般的清辉,丝丝缕缕随波荡漾。卫曦依照古越国的旧俗,起出了一坛美酒,对月而酌。墨凐不胜酒力,只喝了几杯便醉伏在小几上。卫曦拿开酒坛,一手覆在墨凐手背上,一手浸入杯中蘸了些酒,凭空勾勒。须臾四方风涌向她所在之处,化为一道白光在掌心间慢慢展开,诸多景象接连闪过,快到让人无法看清。
卫曦不知在想什么,怔了良久,最后将杯中残酒随手一泼,白光霎时散去。她拂去桌上的卦象,正要放开墨凐的手,反被紧紧扣住。
卫曦有些惊讶:“你……”
墨凐眼角微红,似醒非醒,低声唤道:“师父。”
两人虽有师徒之实,但墨凐从未这么叫过卫曦,卫曦也不怎么在意。此时突然听见这师父二字,卫曦着实愣住了,竟忘了收回手。
墨凐定定看了她一会儿,手微微抬起,先是试探地碰了碰卫曦的脸颊,片刻后指尖从眉心向下,似在描绘她的面容。在触及唇角时顿了一顿,墨凐像是要说什么,眼中似有波光潋滟,慢慢抚过卫曦下颌,这举动仿佛耗尽了全部的力气,她又倒了下去,栽进卫曦怀中,一手紧紧环住卫曦腰身不放
卫曦目光落在她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但她没有推开墨凐,任由她这么紧抱着自己。
.
“如果我没记岔——”
“这是徒弟,”洛元秋神情肃然,又一指卫曦道:“这是师父。”
景澜道:“你是师姐我是师妹,不是也一样。”
洛元秋沉思片刻:“这么说好像也没错。”她站在卫曦身旁,伸长了脖子去看桌上的痕迹,道:“这法术和天衢的有几分相似,当年他也是这么隔窗看了我一眼,就断定我活不过十六。”
景澜闻言动作一顿,不着痕迹道:“嗯,似乎听天衢说过,如今相师所承之法,最初便是出自斗渊阁。”
海幕中清光时凝时散,渐渐拼凑成一个圆,乍眼看去仿佛是一轮明月沉入了水中,正朝着海底缓缓飘来,瞬间银光万丈,星星点点的光屑落下,四周被银白覆盖,仿若下了场小雪,到处莹莹生辉,焕然一新。
只是这一幕短暂非常,随后清光游鱼一般向四周荡漾,那月亮也消失在了海水里,这座古城又归于沉寂。
洛元秋道:“这水中月影不见的也太快了,还没看清楚就散了。不如我们去那边,看看还能不能看到月亮。”
卫曦忽道:“还想躲在一旁看多久?”
两人同时一惊,洛元秋诧异道:“什么,她能看见我们了?”
景澜马上镇定下来,拉着她向后退了一步,道:“她说的应该不是我们。”
话音方落,一道人影被迫从旁现身,姿态颇狼狈。他道:“这就是你不惜动用观星术要找的人?没想到这般有趣。”
卫曦道:“我记得你此时应当在和泽闭关思过,看来你没有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卫钧在五步外站定,道:“我只是对你接下来要做的事有些好奇。”
“用不着好奇。”卫曦平静道,“等取到神兵之后,你就要跟我一起进白塔。别忘了这是你我的职责所在,也是我当初救你时你曾对我立下的誓言。”
她指尖轻动,卫钧面色骤然一变,揭开衣袖,只见半截手臂已在海潮起伏的朦光中化作白骨。
卫钧按捺下愤怒道:“你明明知道进了白塔就是有去无回,你以为凭你的力量,就算加上岳成式留下的那两把诛杀邪魔的神兵,便能从塔中全身而退了吗?!这是连我父亲他们也做不到的事,莫要忘了他们是怎么死的!”
卫曦听罢失笑,道:“你可知你为何迟迟越不过那最后一步吗?”
“……”
“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卫曦道,“岂能有始无终?你连死也不敢面对,竟还妄想修行长生之术么?当初我便不怎么赞同你入斗渊阁,未曾料到你竟然无意间发现了明宫中所藏的秘法,甚至私下修习,当真是愚蠢。”
卫钧被道破心中念头,厉声道:“我只知死了就是死了,哪怕像我父亲那般修为高深之人都难逃一死,更何况你与我?呵呵,你早已越过生死之境,自可在岸上袖手旁观,又怎会明白我日复一日的煎熬?”
卫曦叹道:“这就是他与你最大的不同。师父从不在意生死,活一日尽兴一日,到死时也不觉有何愧意。你以为他死在塔上可怜又可惜,但那正是他心中所求,百死无悔。你怨恨他不肯将毕生所学传授于你,焉知他不是一早看透了你心存畏惧,就算传给了你,也只是白费功夫。”
卫钧跪倒在地,半边面容如融蜡般飞快消失,露出森然白骨。他以手捂住脸,惊恐道:“你……是你!”
“别动不该动的念头。”卫曦目光淡淡,从他身上扫过,意有所指道:“师父生前曾对我说过,‘此子顽劣不堪,心性狭隘,奈何疏于管教,今时今日已无力回转,你尽可行管教之职,多加约束’——你以为你真把一切藏的天衣无缝,而我什么也不知道吗?”
她五指略一攥向掌心,复又松开,微微一笑:“记住了,你我之间还有誓约的牵制在。你私自将傀术外泄,险些酿成一场大灾,我本该在当时就处决你,之所以留你到现在,不过是为了入塔之事。如今看来,你仍无半点悔过之心,倒是应验了师父那句话……去吧,就在和泽好好待着。”
卫钧紧紧捂住手臂咬牙不语,阴沉沉看了她一眼,随后转身离去。
卫曦收起笑容,低头看向怀中人,喃喃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的命数是因我才改变的,那夜的星落之兆,原来说的便是这件事……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你我本有师徒之缘,虽只得短短数年,终究是师徒一场,我将你带入修行之路,到底是对是错?”
第二日墨凐酒醒之后,卫曦对她的态度渐渐有些疏远,也不再指点她琴技,时常敷衍以对,授法完毕便立刻离去,留墨凐一人在山顶参悟。墨凐不知内情,也忘了那夜酒醉后自己做了什么,觉察到她的变化之后,不免心中失落。
卫曦离去后墨凐偶尔在山顶随意行走,有时会走过石桥来到明宫前。有次她无意中发现明宫后方的山崖下有一片缓坡,上面有许多人形石头,或躺或立,姿态千奇百怪。她抬起头,见有一个石头人站在悬崖边缘,像是在俯视这些石人。
墨凐绕回原路,来到这石人身旁,她不知道为什么心有触动,伸手去抚摸那石人的面庞,竟感觉它的轮廓与卫曦有几分相似。她回想起卫曦曾说过的故事,结合她的身份,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浮上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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