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人紧闭着双眼,如墨的黑发垂落在肩侧,落在沾了大片血的苍白皮肤上,胸前还插着那把锋利的刀,身上,手上,脸上,全都是血,衬得平日里本就白皙的皮肤越发苍白起来,是一种失血过多的病弱的白。
但和记忆里的不同,没了不断从喉中涌出来的鲜血。
傅昭只是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仿佛只是睡着了。
双臂传来热度,以及怀里人胸前微弱的起伏,提醒着她。
她的傅昭还活着。
好端端的,躺在她怀里。
时楠紧紧拥着傅昭,掌心轻轻搭在了傅昭手腕上,开始是静寂,但静下心来感受,能从皮肤深层底下,感受到轻微的脉搏跳动,虚弱。
但却又泛着无限的生机。
她的傅昭还活着。
时楠再次意识到了这一点,头垂了下去,过去的那些抓不住的记忆,这会在脑海里回想起来,却又像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她脸上的泪水还没干,还在持续地往下流着,带着烫人的热意,顺着脸颊坠落在身下。
止不住的呜咽声,从喉咙里。
她又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她最遗憾的那个瞬间。
不过,幸好,这一次她成功了。
她可以确认,她的傅昭,是真的回来了。
生机勃勃的,朝气盎然的,回到了她身边。
*
不知过了多久。
时楠心神恍惚着,看着救护车来到她们身边,看着医护从车上下来,急匆匆地把傅昭从她手里抬了过去,抬到了担架上。
她晕晕乎乎的,跟着救护车进到了医院里。
看着亮起的“手术中”红灯,指尖攥得发白,直愣愣地盯着正前方,唇抿成了紧紧的一条线。
恍如从梦寐中醒来,现在指尖还在发着颤。
浑身发软,提不起任何力气。
时楠看了一会,用着还在发抖的双手捂着脸,滚烫的泪水从眼眶里冒出来,又从指缝中,顺着坠落下去。
她哭得无声无息。
却又像是哭得比谁都凶。
傅晚清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时楠,双手捂着脸,细瘦的背脊,还在隐隐发着抖,长发从肩头垂落下来,被血浸透,染湿。
身上穿的白色长裙,也几乎被血染红了大半。
触目惊心。
傅晚清甚至都觉得,也许这不是傅昭身上的血,而是时楠自己的血。
不然为什么,时楠会看起来那么痛苦呢?
以至于傅晚清本来是带着和时家撕破脸皮的心思过来的,现在看到时楠这副样子,心底的怒意,却又倏地泄了许多。
看来情况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
也不仅仅是她在南柯岛,听说的那样。
傅晚清脚步有些沉重,终究只是轻声叹了口气,在时楠旁边坐下,忍住自己的怒意,尽量冷静地开口,
“傅昭她……怎么样了?”
熟悉温婉的嗓音传入耳膜,带着些和以往不一样的愠怒和冰冷。
时楠手指突兀地颤了颤,接着无力地松了开来,垂落下去搭在自己的膝盖上,对她来说是发生了八次九次的事情,是不断的重复和不断的经历,是不断的得到再失去。
可对于仍处在这个时间节点的傅晚清来说,只过去了几个小时。
除了她和傅昭之外,其他人仍处于这个瞬间。
甚至于说,傅昭也仍处于这个瞬间。
她有些不敢面对这样的傅晚清。
“医生说……”时楠目不转睛地盯着正前方,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抹了一把眼泪,可眸中还噙着泪水,肩膀仍控制不住地发着抖,“没什么大事,伤口位置不危险,没有伤到重要器官,手术缝合之后,休息一阵子就能恢复了。”
直到说完这句话,她也没敢去看傅晚清。
毕竟,傅晚清现在怎么样对她,都是合理的。
是她害的傅昭。
傅晚清没有再说些什么。
时楠低下了头,任凭带着发丝垂落下来,贴在脸颊上,还带着浓厚的血腥味。
这是傅昭的血。
她意识到这一点,眼皮又开始不自觉地发烫起来。
头晕目眩,喉咙和胸口都传来像火烧了一般的干涩痛意。
明明是初夏,四肢却如在雪地里躺了一夜那般沉重僵硬。
视野开始模糊。
喘不上气的感觉再次袭来。
直到身旁的座椅传来“嘭——”的一声响,像是傅晚清彻底松了口气靠在了座椅上。
接着有带着热意的掌心贴在了背脊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顺着她无比急促的呼吸,
“医生都说了没事了……”温婉的嗓音放轻了许多,像是在轻轻安慰着她,“你怎么还这么难过……难过得傅昭马上要死了一样?”
“你该不会是,在骗我吧?”
“不是!!”时楠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否认,侧眸看向傅晚清,却对上了傅晚清算得上是平静无波的表情。
只对视一眼,她就知道,傅晚清并没有在责怪她什么。
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在安慰她。
时楠想清楚了这一点,眼底的热意越发发烫,很快视野开始被泪水模糊。
她缓了一下呼吸,喉咙干涩得发疼,说起话来还有些困难,
“她不会死,我没有……没有骗您。”
“我不会……不会再失去她了。这次绝对不会,我保证。”
她一字一句说着,眼底满含着认真。
傅晚清平静的表情也有了一丝波动,目光落到已经哭得不成人样的时楠脸上,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掏出手帕轻轻给时楠擦拭着身上的血。
面前的人脸上,耳朵上,手上。
全是傅昭的血,是她看着一点一点从瘦弱孩童长成成熟青年的,她家昭昭的血。
她是怪时楠的。
为什么现在坐在外面的,不是时楠,而是她的昭昭。
傅晚清有这么想过,可看着时楠这副样子,她只能说时楠算不上平安无事。她又突然想起了顾书白……
也许,此时此刻,坐在外面的这个人。
也并不比躺在里面的那个人要舒服。
傅晚清心底的怒意消下去许多,声音也放轻了些,只问了一句,“一切都等昭昭醒来再说,关于你退不退婚的事情,我想……可能现在的情况又有了些什么我不知道的改变。”
“我会和你母亲,好好再商议一下。”
“等昭昭醒来再说。”
时楠愣着听完傅晚清说这些,手上传来轻轻的触感,干透的血迹被整洁的手帕拭去了一些,僵硬的指尖似乎也有了可以动弹的力气。
比起责怪和怒意,她现在更承受不住的,是傅晚清的宽宏大量。
泪水涌出眼眶,顺着脸颊再坠落下去。
她再也忍不住,抱着膝盖,失声痛哭起来。
哭得撕心裂肺,像有什么东西要把她的胸口撕裂。
很疼很疼。
接着耳边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接着一个柔软热意的怀抱将她裹住,背脊上传来轻轻的力度,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我身上……有很多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傅晚清沉默良久,开口,“是我家昭昭的血,我不嫌弃。”
时楠僵住,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发着抖的身体,心尖都疼得发颤,“我……我宁愿,这是我自己的血。”
“我知道。”傅晚清语气放轻了许多,似是呢喃,似是又在和她说些什么,“每次去墓园看书白的时候,我都宁愿,躺在下面的是我。”
“但我也清楚,好好带着这些愧疚和遗憾活下去,才是我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情。”
“你也是。”
“更何况,昭昭她过几天就会醒过来,她没事。不管你们之前经历了什么,现在还有机会挽回这些遗憾,已经是最幸运的事情了。”
傅晚清在她耳边轻声细语地说着,像是在劝慰着她,也像是在劝慰着自己。
这是一个最浅显不过的道理。
时楠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她忍不住抱住了傅晚清,试图从傅晚清怀里得到一些安全感,也试图对此时此刻陷入愧疚的傅晚清给予一些安慰。
毕竟失而复得,是一件并不常见的事情。
而她有幸,从一次次的得而复失中,成就了这次的失而复得。
这真是再幸运不过了。
*
傅昭的手术很成功,基本没耽误什么。
但因为失血过多,陷入了昏迷状态,大概会持续两三天左右。
时楠从医生这里得到了这个答案,却还是没能完全放下心来。
于是,傅昭昏迷的这几天,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傅昭。
没阖过眼,也没吃得下任何东西。
就算是时星澜和傅晚清轮着来劝她,她也没离开过傅昭的病房,坚持要等到傅昭清醒过来。
她必须,在傅昭醒来的第一瞬间,知道这个事实。
也必须,要让傅昭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是她。
如果傅昭像她一样,还记得之前的那些事情,自然是最好的情况。
如果傅昭不记得,那她就再和傅昭一起,重新创造新的回忆,专属于她们以后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