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先生。”
“嗯。”手机靠在耳边,穆峥微微低下头,一瞬间露出个似哭似笑的表情,缓慢问道:“他现在,在哪?”
对面的男人似有些不解,但仍是答道:“在事务所,没有出来过,车也在。”
“是吗。”轻不可闻的一句,不似询问,更像是茫然,这一句说毕,穆峥便挂断了。
好一个金蝉脱壳,今天这又是第几次?
穆峥回过神,自嘲般一笑,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不再颤抖。结局已定,他反而冷静下来,但有些事仍是不得不去做,他闭了闭眼,压下心中所有阴暗动荡的念头,开始着手让人调查穆家近来发生的事,以及——袁家。
他知道裴昭闻此刻所在的那个地方,是他的导师,B大法学泰斗袁教授的家。大学时,他曾见过那位教授许多次,是个极严肃而德高望重的人,但也只是一位寻常学者而已,有什么值得裴昭闻这样瞒着他,对他说谎?
想不明白,穆峥索性不再计较,只是沉默地坐在书房里,等待着那一场最后的审判。
不知过了多久,一片死寂中突兀地传来了敲门声,穆峥犹如自噩梦中惊醒,倏然抬头看向声音来处,冷汗爬满了他的额角。
裴昭闻打开门,一眼望过来,脚步一顿,继而皱了眉:“空调开这么热?”他兀自说着,径直走向穆峥,伸手摸了摸他脸颊,“出这么多汗,生病了吗?”
穆峥猛地抓住他手,胸口尚在鼓噪着,犹自喘息不定,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悚然感。他以为自己足够冷静,未料不片刻便被悄然而起的恐怖臆想吞没了意识,似真似幻的梦魇中,困兽般挣扎不出,此刻醒过神便明白,他快要支撑不住了。
裴昭闻见他不说话,只那一双眼眸是滴墨般浓郁的黑色,直直望定了他,心中微觉异样,反手握住他手掌,另一手去抚他眉眼:“今天去复查,怎么样了?对不起,没能陪你。”
他看着穆峥,面上仍是没有什么鲜明的表情,眼神却暖而柔,带着不自知的怜惜。
穆峥怔然心道,这么久的时间,他竟然没有发现,这人待他的一举一动,温柔中又含着多少怜意。
也许他早已洞悉一切,懵懂不知的反而是他自己。
他知裴昭闻性情,懂他是怎样的情深意重。然而他从不敢期待——不是没有期待,不是不信这个人,只是不信他自己。夏昀泽有一句话说得没错,他这样的人,配得上什么呢?
从前在这人面前尚维持着完美表象的时候,他还可以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只要好好待他,给他最好的一切,便能守得住这一场感情。
到如今,无懈可击的伪装已然破碎,他怕了,怕在这人面前露出不堪的面目,怕过往那些柔软而温情的回忆都被他自己玷污。与其日后连美好的记忆都无法给这个人留下,不如便在他尚能维持这完好伪装的时候,放他离开。
穆峥闭上眼,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握着裴昭闻的手缓慢收紧。
舍不得。
巨大的痛楚翻搅着他的五脏六腑,只一起了放手的念头,便是凌迟般的痛。
见他如此,裴昭闻顿时有些慌乱,惶急地去摸他额头:“说句话,哪里不舒服?”然而他的话音方落,动作戛然而止。
——一滴泪水缓缓滑下穆峥的脸颊,砸落在他抚着他下颌的那只手上,烫在了他的心上。
裴昭闻怔怔看着那细小的水滴在他掌心破碎,那手一瞬间仿佛被灼伤般突兀地痉挛起来。他的目光怔忡地移到穆峥面上,然而这人已藏起了那一息的失态,将脸埋入他腰腹间。
两人就这样依偎着,裴昭闻站直了身体,任他倚靠,手掌缓慢地抚摸穆峥发丝与后颈。那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让人眷恋的气息,似是想要抚平怀中人所有的不安与伤痛。
手心仿佛仍残留着那股灼烧般的热意,裴昭闻想着方才惊鸿一瞥间这人的表情,一时心头绞痛,缓缓蹲下身抱住了他,声音沉而哑:“有什么事,你要同我说,不要难过,你一伤心,我——”那些细腻的安慰的话终究说不出口,裴昭闻只将人拥在怀中,亲吻他的鬓角耳廓。
到最后也没能弄清楚穆峥因何而失落,裴昭闻不得已放弃了追根究底,只在夜里入睡时,紧紧地抱着怀中人,像是怕一松手人便会消失一般。
穆峥在他怀里艰难地转了个身,就这样看着近在眼前的人,一夜未合眼。
翌日,裴昭闻在家中呆了一天,只陪着穆峥,同他说话,一起看书和电影,见他面上露出笑意,心中便也松了口气。
只是,他还有些事迫在眉睫,必须要去做。
于是傍晚时,他对穆峥说,他要去一趟S市,昨天接下了一个案子,有些棘手,他需要亲自跑一趟,身边那几位保镖便不宜跟着了。
穆峥沉思许久,同意了。
裴昭闻心中略微有些诧异,又想到这人昨日那一场伤心,不安的情绪渐渐扩大,几乎要令他乱了方寸。
然而袁旻那边的安排不能耽误,他只得按捺下所有的担忧,收拾了行李,第二天便出发去了S市。
第三十二章
裴昭闻到达S市,按照袁旻给的地址直奔一间公寓,见到了接下来将要协助他的人。一个形貌普通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十分寡言,但裴昭闻却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戾气,与偶尔的时候,袁旻所流露的气息如出一辙。
裴昭闻猜测,这个人大约是一名卧底,接触的应当是一些黑色的势力。
男人自我介绍叫杨进,让裴昭闻叫他杨哥,说是自己找地方休息,明天白天养精蓄锐,晚上带他去办事,随后便将人打发了。
裴昭闻拎着行李站在门外,无可奈何,这场接头前后不过三分钟,他甚至连自我介绍都没来得及。
不过,想来也不必要,他不必知道此人是什么身份,这位杨哥也不必知道他在执行什么任务,彼此之间了解的越少就越安全。
袁旻之所以选择他实在是无奈之举,他这位师兄胸襟恢宏,英雄义气,办案时难免会触犯某些人的利益,如今处处受辖制,不得已才将这差事落到他头上。
裴昭闻大学时选修的刑侦学,比不上专业人士,却也远超普通人。走这一趟只是为了探查江麟的交际情况,以及他在地下拳场的经历,并以他的思维做出初步的判断。这任务算不上危险,但也绝不轻松。
第二天傍晚,杨进如约将裴昭闻带到了那家格斗场。
“这里是会员制,观众和拳手都需要熟人引荐,这几天由我带你,”一边走,杨进一边低声介绍,“不过,会员就不必了。”
裴昭闻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道:“多谢。”
他的目光始终在不引人注目地打量周遭环境,他们刚才从一家酒吧的电梯下来,到达地下四层,出了电梯便是一条空旷的走廊,两侧墙壁是灰白色,沾着不少污迹,装修不太好。
“这是员工通道。”
眼前视野逐渐开阔起来,路上遇到其他人,均是三两一行,从别的走廊出来。有一个人远远看见他们便快步走了过来,显然是熟人,摆手招呼道:“杨哥。”
杨进冲那人点了点头,一脸严肃,并不多言。
那人年轻,耐不住好奇地打量跟在后面的裴昭闻,探问道:“这是‘种子’?”
杨进便笑了笑,仍是不说话。
这个词很好理解,裴昭闻看了那人一眼,对方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注目,打了个招呼便先走了。
杨进似乎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不想被人盯上,就收收你的气势。”
裴昭闻顿了顿,只得思考所谓收敛气势该是个什么做派。过得片刻,他将双手插进风衣两侧的口袋里,肩膀略塌下来,背脊不再挺得笔直,头也低了些,斜眼看向杨进,颇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
如果不是仍然面无表情的话。
杨进挑了挑眉,是个勉强过关的意思。
人流最终汇聚到了一扇黑色的大门前,那门看起来十分厚重且坚固,比寻常的防盗门更高更宽,透着一种难言的威势。
门边站着两个门童,皆是俊秀的青年人,礼貌地要求过往来客接受他们的检查,并将手机等物锁进旁边一排排的置物柜中。
裴昭闻跟着杨进,顺利地进了门,眼前顿时一片刺目的光。
偏头避过那一阵聚光灯的照射,他忽觉手臂一紧,被人猛地往旁边一拉。转头便见杨进目光深沉地望着斜对面的方向,对他努了努嘴:“今晚的主角。”
便是方才经过他们面前的一行人。
裴昭闻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见一个略微发福却颇有些气势的中年男人走在前面,身后跟着一个身高超过一米九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壮汉,周围一圈喽啰众星拱月般护卫着二人往里间去了。
“这是老板们自己的‘种子’,拳场提供场地,抽成。”
裴昭闻点头,若有所思。举目眺望,灯光通明,近五百平方米的一个大厅,穹顶极高,装潢恢宏大气,立柱错落有致地遍布全场,二楼甚至设有“观景台”。
最引人瞩目的是场地中央一个巨大的方形格斗台,占了近五分之一的面积,四面无遮,台上铺着猩红的地毯,鲜血般涌动着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