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景曜却是等不及了，仅半天，他便不知道替穆峥拦下了多少关于同性恋的爆料，报社的，网络上的，可以想见，老爷子那边一定早收到了消息，此时的按兵不动，也许只是在等穆峥真正跌入深渊的那刻。
他想起许久前老爷子对他的暗示，算是表明了态度，否则那回穆景晴去世，他也不会让穆峥同他一起回去。可后来穆峥那样的态度，许是激怒了对方，老爷子后来再没提过他。
然而那样天才的头脑，能为穆家创造巨大的财富，老爷子不会轻易放弃的。
穆峥迟迟不开口，便由他来做这个恶人，他向来是无所谓的。穆景曜将手中燃了一半的烟摁在烟灰缸里，抬眼看着对面的人，神情少见的严肃。
“我来，是有些事情要告诉你。”他这样起了头。
裴昭闻皱着眉，眼中显出些疑惑：“什么？”
穆景曜十指交扣，抵着唇摩挲片刻，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开门见山道：“你和穆峥出国去吧，出了些事，你们在，我处理起来难免会受到掣肘。”
“……”裴昭闻静了片刻，听不出情绪地道，“与穆峥受的伤有关？”
穆景曜微微垂下了眼：“嗯，我会解决，你们过段时间再回来。”
裴昭闻听了，点了点头，却是突然问道：“怎么解决？”
穆景曜愕然，忽而想到，这人原是个律师，便笑了，漫应道：“放心，正当途径，不违法犯罪的。”这是穆峥受伤后的第三天，税务局介入调查，周氏集团的股票已跌停，甚至公安局也会很快出动——周家子孙里，手上沾过血的可不少。
然而这种程度，不过才开头，周家树大根深，屹立B市数十年而不倒，背后错综复杂的势力难以尽述，以他的根基，想要撼动这个庞然大物，还是不足了些。不过好在，有穆峥在。
裴昭闻半晌未开口，穆景曜甚至有些不耐了，他们在楼下说话，穆峥就在楼上书房里，随时会出来听到他们的谈话。穆景曜不想穆峥知道他在背后这样逼迫裴昭闻，这关头，他怕穆峥情绪不稳，会出事。
他重新燃了根烟，正待站起身，却听裴昭闻缓缓道：“是我在，你们才会受掣肘吧。”
穆景曜一顿，眉目沉了下来，一瞬间想到了什么，冷冷道：“什么意思？”
裴昭闻摇了摇头：“事情总要解决，我不是废了，不至于自保能力也没有。下个月，会有检察官的考试。”他看着穆景曜，那眼神看不出情绪，“我报了名。这样算能帮忙吗？”
穆景曜怔怔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心里有种难言的感觉。
他当然知道，没有男人会甘愿躲在另一半的身后被保护一辈子的，裴昭闻这样的男人更不可能。方才那刻，他真的以为对方准备放弃了，却没想到这人竟给了这样一个答复。
心里是满意的，口中却哼笑道：“这算什么帮忙。”还待再说些什么，手机却忽然响了起来。
“什么事？”穆景曜接了电话，只片刻，猛地往前一倾身，眼神倏然冷厉。
裴昭闻声音低而轻，却足够传入眼前人的耳中。然而穆峥仅直直看着他，那双湛黑的眼睛半点情绪也无。
手臂上的力气却终是逐渐松了些，裴昭闻握着他腕处，缓慢抽出他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低声道：“我看看，好吗？”
穆峥像是深吸了口气，微微低头，终于道：“对不起。”那声音却有些异样的喑哑，像是费了极大力气从喉中挤出来的一般。
裴昭闻察觉到，却什么也没有问，只握着他手带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半蹲在他身前，小心地解开了衬衣的扣子。
“裂开了。”自穆峥受伤后，他便学了怎样处理伤口，换药的事也都是他来做，算得上驾轻就熟，不过每次仍是十分小心，这时候，解了固定带及纱布，便能看到明显的血迹，混着粘黏的药物，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
裴昭闻呼吸微滞，轻轻拉了拉他的衣领，那手竟有些不自主的颤抖。而后取了医药箱来，重新洗净、上药，再包扎固定起来。
穆峥一动不动地坐着，只目光随着他的身影而动，待裴昭闻终于又来到他身前，他道：“对不起。”声音听来已是平复了情绪。
裴昭闻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他，面上仍是没有表情，一双眼睛却蕴着难以言喻的情绪，似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出口。
穆峥完好的那只手伸出，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重复道：“对不起。”
裴昭闻摇头，脸颊便在穆峥掌心微微蹭过，那动作有种难言的眷恋意味，令穆峥不由心头一颤，罕见地感到了一点酸楚，一点愧疚。
“我刚才……有些失控了。”穆峥看着他那沉静的褐色的眼睛，低声道，“看到了不太好的消息，我提的这件事的确太突然了，更不该对你发脾气。”
“我……其实不太高兴。”穆峥垂眸，唇角翘了翘，是个嘲弄的表情。“网络上那些消息，那个杂志，都是经人授意放出来的。不是周镇，是他的话一早就能拦下来。”
“那家杂志社有些政治背景，授意他们曝光我们的事那人，”他顿了顿，眉头皱了起来，却是摇头笑了笑，“是我血缘上的外公。”
裴昭闻怔然，显是对于这消息感到震惊。
穆峥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些事情，总是要告诉你的，你姑且听一听，日后若是遇上了穆家的人，千万小心。”说到这，他握住了裴昭闻的手，异常郑重地沉声道，“一定要避开，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我担心会伤到你。”
裴昭闻动了动唇，终究是点头。
穆峥便续道：“穆家算是乱世中起家，直到今天，在军政界都有一定地位，我外公那辈有不少恩怨，我舅舅出生得晚，算是意外，不受待见，很早就独立生活。至于我，我之前也同你说过，我的母亲……强迫了我父亲，才有了我。”
“穆家没我的位置，我小时候跟着我父亲生活，都是舅舅关照，我才活下来。后来出了件绑架案，夏昀泽雇人做的，我舅舅动用了很多关系，我的身世也一并曝光了，对穆家算是一个极大的污点。”
“之后舅舅被送出国，临走前与我外公达成了协议，替我改了姓，送我去习武。不过后来，我也还是被我外公要求留在夏家，直到成年，终于能脱离。”
说到这，穆峥眼中忽而显出一点暖意，笑着道：“我基本是靠着舅舅养大的，要说亲人，我也只有他一个。”
他的目光沉静，语气平淡得仿佛在叙说别人的故事，仿佛那些艰苦晦暗的过往全不值一提。便是这样冷静的言语，落在裴昭闻耳中，却如锋利尖锐的藤蔓紧紧裹缠住他的心脏，刺痛与窒闷感勒得他几乎透不过气。
他无声喘了口气，像是为了排遣这股无可宣泄的痛意，他握着穆峥的手，十指缓缓相扣，带着几分认真道：“那我呢？”
穆峥笑了笑，握着他的手吻了吻，轻声道：“不一样的，你是……爱人。”
裴昭闻深吸口气，手指紧扣，目光郑重而温柔：“也是亲人。我想能一直陪着你，到我们老了，甚至死去，我也能这样握着你的手。”
“我很感谢穆先生，照顾你，养大了你，让我能遇到你。谢谢你能爱我，这是我一生中最好的事。”
“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不会放弃。我爱你。”
第二十一章
似是被这极难得的表白震住，穆峥张了张口，却半晌没能说出一个字，只怔怔看着面前的人，那双眼中缠绕着种种情绪，仿佛震惊，又仿佛悸动。
——然后飘荡的魂灵终于回归了躯体，撕扯着、咆哮着的人格复归平静。穆峥看着裴昭闻，忽然生出一种救赎般的解脱感。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从那天片场受伤开始，他的情绪便已经逐渐产生了变化。像是他第一次发病那时候，从细微的不安、焦躁开始，最后崩溃成狂。
那样子实在难看，然而太难以控制了。离开夏家的这些年，他以为他已经不会被那病所操纵，可他终究高估了自己，亦如这一次出乎意料的袭击。
——他其实并不像表面上那样不在乎这伤口，不在乎会留下的后遗症。穆景曜以为他每一次去到拳场只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却从不知道他对自己的身手有多在意。
他一个人生活的太久了，唯一的亲人虽待他极好，却连自己都朝不保夕，更无力将他带到身边教养。
在他尚未长成的那漫长时光里，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可生活从未善待过他，痛苦与恐惧始终如影随形。由是产生的对于强大力量的渴望与偏执注定伴随他终生，所以他去习武，去学习各式武器的使用，他对各种枪支弹药的品类及威力都烂熟于心，他自己研习计算机，执着于掌控秘密与信息的快感。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却终究还是在怕。少年时那恐惧与孤独太过深刻，致使他后来即便坐拥了巨大的财富，也依然不信任一切外物，而固守着自己的力量——当那力量即将失去，曾经那附骨之疽般的恐怖与痛苦便卷土重来。
网络上种种非议，曝光的杂志，穆家，不过是导火索，牵引出他内心潜藏的恐惧与愤怒，却最终伤害了他最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