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天抬起眼皮,看了郭战一会儿,忽然说:“要不你去陪他吧。”
明明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但兴许是心里藏着事,情绪实在不高,说出来听着毫无玩笑感,倒平白多了几分讥讽的意味。
尹天自知失言,想打个花腔解释一番,却对上郭战“我懂”的眼神。
他蓦地明白,其实郭战心情也不好。
宁城的离开对他、对郭战来说都是一根扎在心口上的刺,宁城之于他是恋人与搭档,之于郭战则是惺惺相惜的兄弟。
他已经被告知宁城必须离开的原因,郭战却只能在各种可能中盲目逡巡,寻找那最可能的答案。
尹天忽然一怔,看向郭战的目光多了几分警惕与疑惑。
郭战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又转向窗户,双手撑在窗框上,片刻后又转过来,欲言又止。
尹天喝了口水,靠在桌边抄起手,假装无所谓道:“有话想问我?”
郭战犹豫再三,字斟句酌,终是开了口,“你和宁城是……那种关系?”
已经料到郭战会这么问,真听到时尹天指尖还是轻颤了一下。他尽量稳住心神,面不改色道:“对。”
郭战双手从窗边撑开,单手轻捂住额头,低语道:“宁城被划掉是因为你父亲知道……”
“不是!”尹天下意识地打断,本能地想解释清楚,又发现这事很难说清。
郭战沉默地看着尹天,半晌后摇头道:“算了,以后你想说再说吧。”
这天晚上谁也没睡好,“豪华间”里翻身的声响不断,间或夹杂着沉闷的叹息。
尹天思绪极乱,一会儿想宁城怎么样了,一会儿想自己往后的道路该怎么走。
如今他已经不再是一门心思往娱乐圈里扎的小少爷,也明确找到了人生目标。但如果军营里不再有宁城,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走多久。
他也不知道与宁城的恋情还能持续多久。
会不会有朝一日,宁城继承家业,成了事业有成的精英商人,而他却像哥哥一样满身血污,躺在异国冰凉的土地上?
想着哥哥,他心中又泛起一阵异样。
说不清道不明,恍惚间却总觉与哥哥隔了一层纱。
那人为什么偏偏是宁城的大哥?
冬天天亮得迟,窗外尚且漆黑一片,起床哨就已经响起。
腊月廿九,特种部队仍未放假。
尹建锋暂时主持精英中队的训练。尹天整上午都刻意避免与他接触,外加心事重重,整个人看上去毫无朝气,甚至还有一丝消极怠工的倦意。
下午,尹建锋缺席,新队员跟着其余几支中队调来的前辈一起训练。尹天时不时向办公楼张望,心脏跳得极快,总觉得有什么始料未及的事正在发生。
宁城笔挺站在尹建锋的办公室里,身旁是与他一同归来的秦岳。
尹建锋眉头皱得很深,目光有如锋利的尖刀。
方才宁城告诉他,自己需要一个理由。秦岳还补充道,洛枫也想要一个理由。
在特种部队中浸淫三十多年,他自然明白宁城回来是得了洛枫的应允。
洛枫这人……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同时,还能让自己人束手无策,横竖也算得上“特”家军里独树一帜的楷模。
对洛枫,尹建锋爱才惜才,终是发不了火。对宁城,他心有亏欠,自然也说不出太重的话。
三人各有思量,办公室里的气氛格外凝重。挂在墙上的方形钟滴答作响,将整块整块的时间剪成细小的粉末。
本是间隔均匀的读秒,听在怀有心事的人耳中,却多了一分催促的意思。
宁城到底年轻,在老江湖面前显得有些沉不住气,半晌后加重语气道:“首长,是不是我父母向您施压?”
尹建锋挑起一边眉,眼睛半眯起来,以至于那尖刀般的目光显得更加危险。
“施压”这种词,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字典里了。
特种部队向来特立独行,各位大队长中队长亦是天生一副王霸之气。即使军队之中都很少有“压力”敢施到特种兵头上来,遑论一介商人。
宁城这话,是当真让尹建锋不快了。
见尹建锋不答,宁城又急了一分,迈步向前,双手撑在办公桌上,眼中那团寒冰一般的火光再次大盛起来。
尹建锋一滞,指尖下意识地蜷缩起来。
倒不是怵了宁城眼中的怒火,而是忽然想起另一双和这眸光大相径庭,却有着相同威慑力的干净眼眸。
宁城的气势是外露的,宁珏却含而不露,不动声色,看似温和,实则坚韧而不催。
秦岳恰到好处地再次抬出洛枫,微笑道:“首长,部队的人员调整必须有大队长首肯,洛队并非质疑您的决定,但想得等到一个合理的理由,以在下一次新兵选拔时多长个心眼,趋利避害,不至于浪费精力,再培养一个‘不合格’的队员。”
尹建锋往后一靠,左手搭在桌下的抽屉上。
他向来自诩光明磊落,含糊将宁城划去已是近些年来做过的最龌龊的事。如今宁城既然已经回来,且非得讨上一个说法,他便索性不再隐瞒。
只有将事实摆上台面,猎鹰那个惯于和上司对着干的大队长才会理解,而宁城得知家人的苦衷,亦会迷途知返。
这是在开诚布公之前,尹建锋最乐观的想法。
为了增加说服效果,他甚至叫回了正在训练的尹天。
尹天自是没想到宁城会突然回来,一时哑然地望着对方,卡壳半晌,端端冒出一句欣喜若狂的“你回来了”!
尹建锋皱了皱眉,平静地讲起宁珏。
宁城的表情在不信、震惊、愤怒中转换,却始终未有流露出丝毫悲伤。尹建锋将宁珏穿着北风特种大队迷彩的照片推至他面前时,他手指轻颤地接过,眼中轻浅的惊色很快被震怒代替。
这是尹建锋始料未及的。
宁城放下照片,嘴角勾起冷漠的笑意,“如果您要讲的故事说完了,能不能听听我讲一个故事?”
尹建锋略显诧异,收回照片,仔细放进笔记本。
秦岳起身倒了杯水,方才听到的事令他浑身血液几近倒流,呼吸也跟着局促起来。
宁城的兄长作为特种兵捐身异国,尹建锋切断他的军营生涯无异断臂之举,看似残酷无情,却含着最深的割舍之痛,之爱。
站在家庭的角度,秦岳想,自己自然是理解的。
但是宁城却讲了另一个故事,这故事毫无温情,放在尹建锋所讲的故事之后更是插满尖锥般的讽刺。
宁城血红着一双眼,紧攥的拳头上青筋毕露,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颤抖的愤怒,“所以现在,他们凭什么干预我的人生?”
尹天微张着嘴,眸光由难以置信的疑惑转化为熊熊燃烧的愤懑。
他与另外两名“听众”不一样,他是宁城的恋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他都选择无条件地、近乎脑残地站在宁城一边。
即使站在对面的,是他念了十多年的哥哥。
尹建锋许久没有说话,最后重重叹了口气,拿着笔记本的手指有轻微的颤意,仿佛内心正经历一旬是对是错的挣扎。
宁城发出一声自嘲般的笑,“我因为他而出生,现在又因为他而无法戴上特种兵的臂章,真不知道应该感谢他,还是恨他。”
尹建锋的目光顿时凌厉起来,像一记眼刀利落地从宁城眼皮下刮过。
他说:“你可以恨你的父母,但宁珏没有任何对不起你的地方。”
他轻而易举地相信了宁城的故事,并非因为缺少考量,而是宁珏以前的行为与言语早就为这个故事打上最真实的背书。
尹天轻轻拉住宁城的手臂,不为阻止,只为安抚。
宁城浑身都在颤抖,是愤怒到极致时的本能反应。
他不是不讲理的人,自然明白自己的“备胎”命运是父母一手造成,与大哥没有关系,他通向特种兵的道路受阻也是父母从中作梗,不能怪早已长眠的大哥。
但他无论如何不能客观地看待宁珏,几乎全身的每一处细胞都在叫嚣——都是你大哥的错!
人非机器,不能靠一个按钮轻易按捺住翻涌的情绪。
就算是机器,扒掉电源之后,也无法瞬间冷却。
尹建锋再次翻开笔记本,温和地看着照片上的青年,呼出一口细长的气,语气也跟着缓了下来。
“以前我们都不明白宁珏为什么总是提到你,老说自己愧对家里年幼的弟弟妹妹。他的好兄弟逼着他说,他从来都是笑着敷衍过去。”
“今天我才想明白,他那份愧疚从何而来。”
宁城眉峰拧着,眼神微微一变。
尹建锋看了看一旁的尹天,又道:“尹天以前喜欢跟着我去军营玩儿,宁珏特别喜欢尹天,抱起来就不撒手。”
“知道为什么吗?”
“不是因为尹天小时候特别可爱……”
“而是他的弟弟——你,和尹天同岁。他抱着尹天,就跟抱着你一样。”
尹天有些不自在,心里也像打翻了五味瓶,虽然酸得厉害,却巴巴着不愿承认。
“部队上辛苦,偶尔有机会给家里打电话,但他从来不打。他的班长连长逗他,说你那么想弟弟妹妹,怎么不打个电话回去?他解释不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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