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修不喜欢白色,但雪除外。站在沁凉的雪地里,被柏原扔过来的雪球砸到,从脸上迸裂开来,雪水迷住他的眼,也只是边笑边揉,不会生气。
他蹲在院子里,用小锹仔细地把雪人拍紧,左右端详。每天早上都跑去院子,看它可化掉一点。如果感觉小了点,他就会跑来跑去,搜集绿化带上的残雪,糊到雪人身上。
柏原那时觉得,云修像一个雪孩子。如今看来,他还真是雪孩子,带来短暂的快乐之后,最终还是消失不见了。
他说过,能拖延真相的话,希望能久一点是一点。现在,自己倒成了小时候的云修,总想努力维持雪孩子的形态,让他离开自己的时间推迟一点、再迟一点。
可是,谁知道这会不会又是一场徒劳?
前面的路灯变得昏暗,柏原从杂乱的记忆中挣脱,努力看着路面。
这已经是环城东路,他看了下仪表盘上的时间,从市区到这里,已经跑了快三十分钟。
不久前,程式在这里新拍下一块地,柏原跟着爸爸来过一次。再往前开,就是跟郊区相接的地段了。此时,车流量明显减少,两边还未入住的新楼房也看不见了。
他停在路边,透过车窗,看见遥远的几星灯光。其实,灯光就在附近,只是气温偏低,让玻璃蒙上一层薄雾,就显得有些飘渺。那里是棚户区,住着闲杂人等和贫穷的当地人。
下车来,一阵混杂着冰霰和雪片的风扭曲着袭来,他头皮冻得发麻,摸摸头发,还湿漉漉的。从这边到棚户区,要穿过面前这片荒草地。
他迟疑着,下不了决心。
把云修弄到这偏僻的地方来不是不可能,但他去过那里,虽然乱,但隐私也少。每个小角落都不会浪费,再破烂的地方都有人住。
几个人公然拖着一个男人进去,就算没在路上看见,也很容易听到声响。那些人不会冒这个风险。
因此,柏原只透过风雪,远远张望了一眼,又钻进车子。
比起上次漫无目的地寻找,这次不想出错,他必须分析整理各种因素,好让自己大概有个方向,而不是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寻找上。
车子在空寂的马路上前行,风雪逐渐变紧。这条往东去的路,修好没多长时间,一直通往下属县市。再往后走,就是郊区了,道路的名称也改了。
柏原在这条新路上开了一段,道路两旁的灯光明亮起来。沿路出现蓝色瓦楞板的加工厂,灯火通明的小楼房,从邻居家串门回来的人们打着伞走在路上。
柏原觉得自己搞错了。他想起当时找那个记者时的情形,他们没必要为了教训人跑到这老远的地方来。虽然是同一条路,但名称换了,如果是这里,沈道成会说新路名,而不是环城东路。而且,现在很多市郊的路口街巷都安装了摄像头,那些人熟门熟路,不会这么傻。
他调转车头,再往回开。
想起途中有一段特别黑的路段,就算开了远光,还是只能看见一小截。那时,他还特意望望高大的路灯杆,想着是故意不开还是没通上电。
于是心中一亮,没准就在那地方,就算有摄像头也绝对拍不下来的地方!他不由加快油门。
一开始想到时,总觉得没多少路,可十多分钟过去了,始终开不到那里。
他先是以为自己记错了路程,后来看到几盏昏暗的路灯,又想:不会是刚才没亮现在才亮吧?如果真是这样,他就只能在这一大片昏暗地区来回跑,当然这不现实。
风声在打开一条缝的窗玻璃边缘呜咽,仿佛依稀听到云修的声音。这种错觉让他更加心急,决定先跑一段再说。
好在,他终于抵达了那片没有路灯的区域。
下车后,他裹紧外套站在路旁,除了感觉到朔风雨雪,什么都没看到。等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才发现这里同样是一片空旷地,黑茫茫一片,连房屋的轮廓都没有。
如果继续开车,根本没办法看清边上的状况。于是,他回到车里,拿了条毛巾使劲搓揉几下头发,从收纳箱里翻出一个小手电,揣上手机,转身走进风雪里。
他斜插着走向那片荒地,直到手电筒照见一条人工开凿的沟渠,他才停住,尽量沿着这边缘走。
雪花乘着风像刀片一样袭来,他感觉头脑发胀,眼睛冷痛。
沟渠那边种着矮小的植物,柏原看过去,另外一边好像仍空无一物。
走着走着,似乎又听见云修的声音,不由加快脚步。底下是机器翻过的泥土,泥泞不平,他好几次差点摔倒。
小时候,迫于父亲权威,总不敢为云修发声。长这么大,他好像没为他做过什么,总是一次次把他推到前面,替自己挡事。他错过太多次表明真心的机会,从云修的角度来看,自己可能真是个坏哥哥。
这一次,说什么也要找到,说什么也不能让他再受到伤害。
记不得跑了有多久,感觉自己的脸已经僵硬,可还是没发现任何线索。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里,追逐着永远不能抵达的方向。
“不管多远你都会回来看我吗?”
他想,当然会,肯定会,只要你愿意。
脚下的路,绵延不绝。对云修来说,眼前的黑暗,也像一条长路,永无边际。
醒来时,感觉嘴角甜腥。脸贴在湿冷的泥土中,麻得快没有知觉。
他花了好长时间,想弄清自己究竟在哪?是在可希介绍的那个家里,还是在小区外面?
他尝试了好几次,才勉强站起来,那些人曾用力踢他的双腿,所以现在站立时,就像一只三条腿的板凳,有些难以掌握平衡。
离开地面,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像要浮起来。一种针尖似的寒意刺入皮肤,他不禁仰头一望,雪花落到他的唇上,像冰凉的吻。
啊,下雪了,又一个冬天来了。
刚站起来时,以为会有人过来将他再次按倒。但等了这么久,除了嗷呜作响的西风和雪花,周围再没有别的人或物。
他到现在都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住进那个房子没几天,就听见有人敲门。
已是晚上九点多,会是谁呢?
可希搬家时来过,刚刚还在跟自己通电话。但除了她,似乎不会有别人。他既不认识这儿的邻居也没有订快递,况且这个时候,一般人不会上门。
电话里,可希问他在不在家,也许是故意的,想突然给他一个意外。
从小,云修喜欢锁上自己的房门,以为那样就安全了。但他很少认为开门会带来危险,可能是由于他通常开房门时,天已经亮了。
家里的大门都是自然而然打开的,程雄的车回来,柏原的车回来,甚至是不认识的客人来访,帮佣都自动打开那扇门,好像进来这个家的,都是信得过的人。
所以,当他看到门铃应答器上那张模糊不清的脸时,还是没有任何防备。想着,如果不是可希,那就是找错地方的客人。
一开门,看见两个陌生男子,刚想告诉他们找错地方了,其中一人已经迅速把他从门里拉出来,捂住他的口鼻。
就在那一霎那,柏原焦急的声音传来:“你怎么能随便开门哪!”
他想,我从来不肯听他劝告。
意识稍微清醒之后,迷迷糊糊听见男人在说话。声音在风中飘散,听不清楚。等他含糊地嘟囔,那些人立刻停止说话,毫无征兆地,云修感觉到腿上一阵钝痛。
男人沉重的呼吸声像一个风箱,云修疼得只想哼哼,但咬着牙忍住了。在这一片黑暗中,他们只凭声音来判断自己的状况,如果发出声音,这些落在身上的脚步会来得更猛烈些。
有人似乎拿了根棍子,棍子带着呼啸声打在膝盖上,云修支持不住,又倒下了。侧着脸倒在地上,感受到风贴着地面朝他涌来。似乎还有残存的药物作用,他再次失去了意识。
现在,他又站在这黑暗中,那些人像已被黑暗吞噬,再没任何动静。
雪花再次落到他的唇上,啊,今年初雪来得很早呢!
下雪时,柏原总比他先知道。他咚咚跑进房间,拉开窗帘,然后大声喊:“云修,看啊!下雪了!”
睁开眼,望出去,果真白茫茫一片。
他穿着睡衣,打开窗户,雪花落到掌心,化作一滴泪。
长大后,他只是站在窗边,不再伸出手去,与其捧在手心让它哭泣,不如观望。
喜欢不一定要拥有,拥有不一定会幸福,放手也不见得就是无情。
他走出几步,脚底下踉跄不稳。那一下打得比较狠。每走一步,都感觉到膝盖钻心似的疼,仿佛有碎骨头在里边交错摩擦。
他摇摇晃晃地站住,睁大眼睛,看不清任何事物,只能凭感觉往前走。视线被雪水阻隔,他用力眨着眼皮,终于看到不远处偶尔闪过的车灯。知道前面是大路,应该往那里走。
衣服和裤子都湿了,可能自己在泥地里躺了好一会。走起路来,潮湿让寒风更尖锐,穿过衣衫,直往肌肤深处扎去。
他想跑起来,但身体不听使唤。忍着疼痛走了大约十分钟,但那条道路依旧遥远,仿佛自己从来没前进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