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原不为所动。他想,所有这些玩具都是自己的。以前就算不玩,扔在角落里也还是他的。可现在,保姆已经顺理成章地把它们拿出来给别人玩了。连爸爸也是,他从来没逗过自己。想到这里,他有些难过。看着这个小不点,他突然觉得,有必要表明一下自己对他的讨厌。
于是,他一脚踢过去。
积木塔轰然倒塌。
云修没想到他会这么做,瞪大眼睛,看看狼藉的积木,又看看柏原……墙上的时钟滴答响着,几秒钟后,他毫无悬念地开始大哭,保姆急匆匆跑上来,不由分说抱过孩子,就想来抡他一下。但柏原一溜烟就逃开了。
他跑的时候在想:这个家里,果然没有我喜欢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柏,音同博,否则这名字念起来拗口
☆、往事如一杯毒酒
五月,风清气爽。程雄挥起系着红绸的铁锹,用脚踩住,往地里一插,掀起来的土被泼到同样系着绸带的石碑上。周围爆发出的掌声与震天响的礼炮一样轰动。
热热闹闹的剪彩仪式后,程雄走上台,向前来出席程式地产“启动山区孩子活动室项目奠基仪式”的领导、同行以及媒体朋友们致意,对他们的莅临指导表示欢迎和感谢。他神采奕奕,信誓旦旦地表示:一个企业的职责,最初是生存,是发展。但到后来,必然要回报民众、回报社会,这才是健康的发展模式!话音刚落,又一阵热闹的掌声。
他微笑注视着台下的人群,主动配合拍照,积极回答问题。偶尔,抬眼望向那远山,山顶上挂着的雪白云朵,犹如他此刻的心情,轻盈饱满。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用在自己身上最不为过。他在心里轻蔑对话那些人,那些曾在其人生道路上设置种种路障的人。时过境迁,他们早已成为他成功路上的一块块垫脚石。踩着这些人的尸体,他程雄一路走到了今天。
几个问题回答完毕,正要邀请领导参观,突然有记者提起周涵。听到这个名字,程雄像被刺扎到,好心情破坏殆尽。虽然,自己刚刚也想到了他。主持人以“请记者们不要提与此次活动无关的话题”为由,回避了这一提问,热情地鼓动领导们开始参观。程雄表面上仍面带微笑,款款走在前面介绍项目规模和格局。但在他心里,这名字像扎满芒刺一般,让他光想想就有种极不舒服的刺痛感。芒刺钻入肌肤,往事也像针尖,一下一下,扎得他走起路来都有些不稳当。
他不记得自己在周家到底待了几年。根据后来周父的讲法,应该是出生没多久就被抱过来了。十八岁之前,他只知道一直被这个家排挤。名义上他也是这家的孩子,跟周涵一样,但周父周母爷爷奶奶从来没把他当自己人,甚至都不如他家那条狗。周涵每天放学后会亲昵地搂着它,陪它跑上一段或是喂它一块排骨。但对他,两人虽然年纪相仿,又住在一个屋檐下,却始终亲近不起来。程雄后来想想,认为原因在于他。
周涵长着一副温室植物的模样,白净高挑却弱不禁风,仗着家里的宠爱,有着盲目膨胀的自我优越感。他们在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在校期间他有自己的同伴,不屑跟程雄玩。放学后,周涵从不等他。就算碰巧走在一块,他也会迅速勾搭上其他同学,把他甩到一边。
吃饭时,好菜永远都轮不到程雄。爷爷特意从农村买来土鸡,奶奶说要给周涵补脑子。把鸡大腿、鸡胸肉都夹走,程雄不服气地看着他碗里堆起来的肉。只好退而求其次,去夹翅膀,但奶奶把翅膀给了爷爷,又把细碎的肉给儿子,脖子给儿媳。程雄望着只剩点汤水的菜盘,便咬着筷子头,不再争取。而奶奶每次还假惺惺地让一句:雄,你也吃啊。
程雄暗地里骂开了:这点汤水还是留给你这个老不死吧!
寄人篱下的日子虽说不好过,但也没太多想法。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是这家的儿子和孙子,虽然不清楚是怎么来到这个家里的。既然非亲非故,人家愿意收容你供你读书就算大恩了。所以,纵然女人们都向着周涵(那家伙哪天没按时回家,家里就要炸锅,饭都不吃,到处去找。其实,有时候他只在外面打桌球而已。但程雄要是晚归,不要说来找,回来会发现菜都没剩几根了),还是那话,他白吃白住,没什么好讲的。
但就在他二十岁那年,门口来了一个衣冠整整的老头。程父客客气气地把他迎进门。老头坐下来,看看粗粗壮壮的程雄,也没任何铺垫和缓冲,直接说:“既然没正经工作,那就回来上班吧。”
程雄完全不明白什么意思,翻着眼皮看程父。程父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作了简单粗暴的解释:这是我们老板,也是你爸爸。
即使是被天上的馅饼砸中,都不能表达程雄那一刻的狂喜。馅饼算什么,吃光就没了。程父在大工厂里上班,跑外勤,做销售,所以周涵才过得滋滋润润。这样一个厂里的老板,不是大富豪,起码也是小富贵。虽然心里乐开了花,但他脸上没有一丝欣喜的表情,反而还有些冷淡。
老头子的直率超乎想象,没等程雄酝酿好煽情戏码,他就倒豆子一般呼啦啦地说,因为家庭原因,只能让周父代为照看。当知道老头这么多年一次不落地持续给生活费等各项支出时,程雄朝周父投去鄙视的一瞥。如此一来,他就不算蹭吃蹭喝,没准周涵吃进去的那份还是他的!这样一想,不免有些气愤,尤其那个老女人!用我的钱还不待见我是吧?周父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岔开话题,提议去工厂的话,自己可以先帮他熟悉下环境。
老头做了一些安排之后,离开了。程雄躲在小房间里,开始积极思考自己即将改变的人生。但有一点,让他心里惴惴不安:工厂现在基本上是大儿子管事。如果老头想这个时候认回跟女工的私生子,怕没那么顺当。
一位领导问起活动室的运营维护问题,问了两遍,程雄才从记忆里抽身,慌忙应答。一行人继续边走边看。眼前的这块地方,即将成为第一个由程式地产赞助的农村学校活动室。程雄想,不论曾经如何坎坷,至少他已从过去成功泅渡,站在这里品尝胜利的果实。而那些人,却永远留在了过去。
一簇细小的野花被他一脚踩过。等脚步声渐远,这簇小花奇迹般地慢慢抬头,昂起枝干,斜着身子擎着残破的花朵。一场雨过后,它又会重新挺立。大自然无时无刻都在炫耀它强韧的生命力。
在远方的一块灰色石碑前,也有一丛黄色小花在微风中摇曳绽放。一个男人蹲下来,细心拔掉间杂在中间的小草。山下的湖水,微波粼粼。他站起来,眺望远方,望见湖天交接处大团大团的白云。还没进入雨季,这时的天气很是宜人。温煦的阳光把人间照得柔和又明亮,空气中似乎还飘过来阵阵花香。天空碧绿如春天的草地,他回头望去,仿佛看见一个女孩正笑着朝他奔来。
她穿着白色纱裙,红色袢带皮鞋。她的脸洁白如月,眼睛似幽幽清泉,一笑起来,鼓鼓的脸颊漾起浅浅的酒窝。女孩手里举着黄色的野花,远远朝他摆手。他也伸出手,使劲摇晃,以作回应。女孩没有再跑过来,而是拐到那些围坐在草坪上的同伴那里。他只好放下手,背靠一棵大树,远远望着她,直到睡意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像有虫子在鼻翼处爬动,他闭着眼一挠,但这种烦人的感觉没有消失。一睁眼,刚好看见女孩灿烂的笑容。她手里还捧着那束花,正轻轻蹭他的脸,看见他醒来,酒窝也变成笑的形状。这情景如梦似幻,原先烦人的感觉突然变成最美妙的触觉。
女孩问:“你觉得这花好看吗?”
他用力点头。
“你闻闻。”
他一时有些眩晕,理解为闻她的手。
女孩咯咯笑着把花凑过去:“闻这个。”
他说,很香。此后,他一直留意这种不起眼的小花,奇怪的是,当他后来独自一人时,使劲吸也没有发现它的香气。但那时,他清楚记得自己闻到了馥郁的花香。
黄昏的阳光照在逼仄的巷子里,女孩站在自己家门廊下,问他想不想进去玩一会。
他知道这是客套话,对他陪着她们玩一天的礼貌回报,可能只是随便这么一问。但他动心了,嘴上还没答应下来,一只腿已经在往台阶上迈了。
女孩似乎有点心急,没等他说话,就扬起雪白的手腕:“那么,明天学校见哦。”
他撤回那条腿,又怕被她发现后尴尬,装作腿有些麻,甩了一下,然后说:“好,明天见。”
他走在巷子里,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他相信她是愿意让自己进去的,不过在顾忌妈妈。那是一个孤僻的女人,脸上的表情跟刀刻一般。她不跟邻居搭话、来往,也不准她跟朋友到处跑,尤其是男孩子。他曾送她回来好几次,但每次,那个女人开门后,不问去了哪,也不问这男孩是同学还是谁,而是像幽灵一样直接把女孩拽进去,然后,一言不发地关上那扇锈迹斑斑的铁栅门,咣当一声,将他隔绝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