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汐向来不和任何人结怨,他的真实情绪就像长在阴暗潮湿角落里的青苔,太阳都照射不到的地方才能自由生长。
他连和别人断开关系都能作出一副委曲求全的样子,平日生活里更加不可能轻易和人争执,所以他和路楚然针锋相对怒言相向的时候,他自己心里也是觉得诧异的,这很不对劲。
所以他几乎在早上摔上门的瞬间就冷静下来感到后悔了,只是一些剩余的怒火没有平息才控制不住对别人发了火而已。
叶汐现在彻底平静下来恢复理智了便开始考虑补救措施,他想下班之后找路楚然好好谈一谈,化解一下今天早上的矛盾,至少要把他对自己的负面印象降到最低。
路楚然是个好看而且各方面看上去条件都很不错的男人,就算不能上床,他也不想跟他把关系弄僵。
补习机构老师的收入水平他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而且路楚然还跟朋友合开Cafe有自己的店铺,他现在就大概能从估算得到这个男人的资产状况找出五种适合他的投资理财项目。
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他的潜在客户,和他们维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稳定而安全的社交关系,再从中得到不牵涉责任的感情,还有不牵扯感情的利益,这就是叶汐的生存守则,仅此而已。
☆、第5章
“路老师,吧台已经收拾好了,那我先走啦。”小瞳点算完毕提着包包从吧台走出来,把钥匙放在路楚然的手机旁边,与他挥挥手道别。
墙上的时钟指针指向十一,城市的繁华喧嚣已经沉寂下来,昏黄的路灯从玻璃门外透进来,投下行人道栅栏的影子拖长了铺在路楚然的脚边。
纪洱被几个大学同学约去吃饭了,其中一个人最近也想和人合开一家餐厅,前些日子打来和纪洱说店铺已经找好了装修的图纸刚出来,想找他去帮忙看看给点意见,顺便叙叙旧。
路楚然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to be continued”待了一整个下午加一整晚,总共也只说了几句话,还都是回答客人的问题。那种在咖啡厅必问的经典问题。
“你好,请问这里有WiFi吗?”
“WiFi密码是多少?”
“为什么网速这么慢?”
偶尔也许还会有“为什么连不上?你可以帮我连吗?”这样的,但和前面那几个问题从本质上来说没有任何差别。
除此之外,他还在朋友圈里通过几个互不相识却又不约而同去了同一个地方的联系人,从整个场馆的不同角度方位看完了整场演唱会。
就这么无所事事地虚度,勉强把已经改好的学生写作再硬改三遍,才终于到了店铺打烊的时间。
“好,辛苦你了,注意安全,路上小心。”路楚然望了小瞳一眼,眼眸很沉静,像无风的夜晚静谧幽远的海面。
小瞳把玻璃门推开了一半,又想起了事情折了脚步回来提醒了路楚然一句,“哦对啦,路老师,冰箱里有一盒奇异果,是那个水果供应商吴先生送给二叔的,如果待会儿他还回来你记得替我跟他说一声。”
路楚然应了一声,点点头示意明白,看着对方转身踏着雨水踢踢跶跶地走远。
只剩下路楚然一个人在店里了,他把音响关了,室内顿时安静得杳无声响,得连空调发动时冷风从风口吹出来的声音都变得十分清晰。
他趴在桌上无聊地看着偶尔从路面驶过的汽车,细雨破碎在路面的水洼上又消失的痕迹,看着看着打了个呵欠,想念起家里的床了。
夏天的雨夜总是给人很安心的感觉,安心得勾起了他小时候在困倦的夏夜里躺在妈妈怀里听故事打瞌睡的回忆,很遥远很模糊了,那时候妹妹还没有出生。
那个时候一切都那么简单,还没有如何经历过相遇和离别,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沧海桑田。
路楚然看时间不早了,划开手机输入了纪洱的号码,准备打电话问他在哪里还回不回来,不回来他就关门回家了,然而电话还没拨出去,纪洱就冒着雨回到店里了。
纪洱身上裹着室外潮湿的雨露的味道,还有一点似有若无的酒气,稍长过耳的头发发梢被沾湿了,他在路楚然面前坐下,沉默地呼吸着并没有说什么,整个人看上去很低落,眼神飘飘忽忽心不在焉的。
路楚然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很不对劲,“你怎么了?”
“我见到何燊了。”纪洱说,嘴唇翕动了一下,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抖落着一点隐隐不安的思绪。
路楚然依旧看着他,等着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纪洱转开了眼睛,盯着一个无人的角落,好像自己说给自己听那样的絮絮低语,“今晚和以前宿舍那几个人去吃饭了,何燊今天才刚从美国回来,也被他们叫过来了,我都不知道。”他忽然间苦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牵强又复杂,“我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他会突然出现,他坐在我旁边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
“你这几年都没有见过他?你们不是还有联系吗?”路楚然表情疑惑地问他。
纪洱沉默了,这种沉默酝酿出一种类似于苦涩的味道,让路楚然觉得很不自然,他还在等待纪洱的答复,悄悄观察了一下他的表情,可是他看不明白里面的情绪。
他曾经见证过纪洱和何燊的爱情,也知道他们分开的原因,但是他到现在也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过去了这么久纪洱的情绪还能被牵动得如此反常,就好像被远程遥控了一样。
准确来说路楚然连爱情都不是很理解,即使他也爱过人,可是对于他来说分开就是结束了,没有那么多拖泥带水优柔寡断翻来覆去的延续。
如果没有必要的话,分开了以后甚至不用保持联系,不用彼此问候,干净利落地断开关系就足够了。
纪洱停了一阵都没有说话,好像倏然间断了信号的播放画面一样卡住了。
他不敢告诉路楚然的事情是,其实何燊硕士毕业那年他去见过他一面,偷偷摸摸的像个猥琐的痴汉一样尾随身后,没有出现在他面前,更怕被他的家人发现。
他躲在人群的很后面远远地看着他深爱的那个人众星捧月一般被围绕在人群的中心。荣誉、赞美、祝福、无可限量的前途,他的何燊会得到想要的一切,他会从别处得到幸福,只是纪洱再也无法名正言顺地参与其中,就连这样偷偷看着都好像亵渎。
“他回来多久,还单身么,还跟你说了些什么?”路楚然见他不回答,又换了问题,把他从回忆的深处唤回来。
纪洱的神情一下子好像变得有点恐慌,路楚然的问题戳中了他的心事,但是他当时在饭桌上就像反应迟钝的傻子一样,什么也没问出口,“我,我不知道……我没怎么看他,我紧张得连饭都吃不下……呵呵,我居然在他面前表现得像个白痴一样。”
“你别笑了,真难看。”
纪洱其实很少在路楚然面前提及关于爱情的事情,男人的尊严让他很难启齿什么别离之痛相思之苦,即使在最信任的朋友面前也要克制隐忍。
就在这个时候,路楚然恍然想起了路雅歌上次的话,一个男人保持单身却和前任继续做朋友其实等同于暧昧,于是又问了一句,“你还在等他么?”
“等……我也不知道。”纪洱花了几秒去思考这个问题,摇了摇头,犹豫不决地说出口,有点自嘲的语气,“我只是接受不了别人。当初是我提分手的,可是现在放不下的好像也是我。”
人永远在逃离一种生活的时候陷入另一种生活,却总是因对此浑然不知而暗自庆幸。
“我以为分手之后我们都不必和家人相互折磨了,他的母亲不会再来找我说‘纪洱,求求你放过我儿子吧’,我的父亲也不会去跟他说‘你和纪洱在一起就是要逼我去死’,这应该是个两全其美的结果才是。但是离开他以后我还爱他,没有一天不爱,我甚至有时候闭上眼睛都还能回忆起我们还在一起的那个夏天,我和他躺在大片草地上看着云飘过,他吻我的时候我听到了风吹草动的声音……”
纪洱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路楚然朦朦胧胧地想起他曾经在书里看过一个有点老的故事。
在这个故事里面,狐狸和小王子说,“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这,真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驯服确实是早就被人遗忘了的事情。路楚然发现自己已经回想不起任何关于驯服的记忆了。
他替纪洱感到心疼的同时却又忍不住羡慕,他发现自己似乎早就忘却了该如何与人“建立联系”,并不是爱情曾给他多么难以磨灭的伤害又或是难以割舍的回忆,只是单纯地觉得人与人的关系依凭着感觉这种虚无缥缈来去无踪的事物来维系,未免太过薄弱,经不起推敲和触碰。
尤其是人们很少有看见一个人就可以立即跟他确认关系的时候,爱情大多数需要沉淀和酝酿,在不明朗的关系之中相互试探和磨合,忽远忽近忽心动忽心塞,令人疲惫又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