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gn (七田)

微弱的天光下，空气呈现出一种寒冷的暗蓝色。在远方的各个方向上，被击中的目标冒出一道道黑色的烟柱，笔直地升向高空。
耳朵里听到的射击声似乎并不密集，枪声几乎是每隔几十秒甚至几分钟才响起一次。但他们都知道，对于对方高性能的战斗性人工智慧来说，每一次枪响，都意味着一个本方的目标被集中，几乎不会打空。
蔺成不知道许斐带了多少子弹，是否遭遇到敌袭，现在还剩下多少力量。
那种越来越近，节奏却越来越慢的属于本方的老式枪械发出来的枪响，让他感觉似乎整个战区里只有一个傻傻的士兵在做着最后的抵抗。
狙击枪被他紧紧地握在手里，汗水太多，已经有些滑腻。
他已经很明显的闻到了血的气息。
最后发现许斐的地方是在一块荆棘丛里，周边的植物垂萎着，枝枝蔓蔓上挂着成团的黏糊糊分不清本来面目的东西。
但蔺成知道，那些东西几个小时前都还属于那个笑起来一口白牙的小士兵的身体。
许斐的半边身体都被炸裂了，永远笑嘻嘻的脸上是不下十个弹孔。
战斗性的人工智慧对敌人永远不会有半点留情。即使是击毙以后，也会毫不手软的再用最少一打子弹进行死亡确认。
蔺成想把许斐抱进自己怀里，但他发现自己无从下手，对方勉强挂在身上的四肢稍微一动就会彻底散掉。他有点茫然地捧起对方的半截残肢，又手足无措地拼了回去。
他发现许斐的右手里，还紧紧地握着林昕给他要他带到二号资讯站的资讯传输故障分析图。
他想了很久，终于伏下身子，把脸贴在许斐几乎已经辨认不出本来面目的血肉模糊的脸上，轻轻喊了一声：「许斐……」已经冰冷的血却很快把他的眼睛烫热了。
「许斐……」他声音大了一些：「许斐你回答我……」
灌在耳朵里的风声，带着浓烈的腥气。蔺成终于无可抑制地埋下头，重重地呕吐出来。满胃的酸水混迹在浓稠的血迹里，很快就融合在一起，再也没有半点痕迹。
林昕呆立在一旁。
他很想说，蔺成，哭吧，哭出来会舒服点。但是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作为安装了Sign晶片的智慧型人工智慧，无法流出眼泪，是设计者刻意留下的缺陷之一。
毕竟，需要有些特征把他们区别于真正的人类。
他垂下了眼睛。
四下的区域里，都是敌方战斗性人工智慧体残忍破坏后的痕迹，他满腔的仇恨都在燃烧，却在目光落在许斐支离破碎的身体时，变成了冰冷的火焰。
抱歉，四十二……他听见自己心里轻轻的声音。
资讯基地的传输问题其实只是小小的障碍，特意把你支开，只是不想你和四十一再见面，引出更多的冲突和破绽而已。对四十一可以做记忆充升级，对你，却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场死亡是计划外的东西即使你是死在同类的手里，却还是想说声抱歉……毕竟，你在资讯基地待了那么久，为我们带回了那么多东西……
林昕觉得眼睛有点热。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流眼泪，于是很快把头抬了起来。
天空一片狰狞。
那些巨大的烟柱定格在天地之间，像是一个神经错乱的巨人疯狂的划着什么。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下，却听到内心更深的地方一个很小的声音慢慢响起。
终于……终于什么了呢？
真正的战争终于开始？许斐作为战争的牺牲品终于死去？
还是他终于因为这次意外如愿地不用再对面四十一疑惑的眼神，成功地把那些可能面对的危机和质疑彻底肃清？
林昕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蔺成把周围能找到的属于许斐的残肢一一搜集，最后小心翼翼地拼回了一个看上去比较完整的躯体。然后他找了个相对松软的地方刨土，一开始是用手，手指实在钝的麻木了，他开始用狙击枪的枪柄一下又一下用力翻着地。
林昕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去旁边休息会，我来。」
蔺成开始用手大把大把地抓着泥土，手指很快就被土壤和污垢染得辨不出颜色，血流了出来。
他从来没有想过人工智慧最后的安息地会属于泥土，他一直以为DC战队里人工智慧设计室的焚化炉会是他们最好的归宿。
蔺成像是累了。林昕的轻轻一推之下，他就安静地坐到了一边，没有再坚持。
林昕从贴身的迷彩T恤上撕下了半片布料，盖上了许斐千疮百孔的那张脸。
成片的泥沙开始慢慢地跌落，那个小小的士兵的身体逐渐被尘土掩盖，最终，在这片人类与人工智慧之间的残酷战场上，彻底消失了。
林昕站起身来，低头看了看表：「蔺成，走吧。」
对方愣愣的，像是根本什么都没听到。
林昕上前一步，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口：「时间已经太晚了，我们还要赶回资讯传输基地，把设备和仪器带出来，今天之内，一定要进入战区核心。」
蔺成这才像是被烫了一下，有点茫然地把头抬了起来。
「林昕……」他像是有点语无伦次：「我好像记得他了……以前在故乡，他老是跟在我后面，远远地看着我和别人一起玩。我知道他很想加入，但是我嫌他笨，从来都不理睬他……」
林昕稍微咬了下嘴唇。
「我离开TX战队的时候，是他……他一直很远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一直很想和我说话，一直都想我把他当朋友，可是……可是我……」
「好了！」
林昕掐着自己的指尖有些用力，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蔺成只是是抬着头看着他，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长长的睫毛一直在抖个不停。
那么晶莹又漂亮的瞳孔，像水晶一样……林昕想，如果被风吹散了，大概会变成最干净的液体流下来。
只可惜……人工智慧不被赋予这样的权利。
他伸手拍了拍蔺成的肩膀，「好了蔺成都过去了。许斐不会怪你……他一直都没有介意，他看到你的时候还是会很开心。」
蔺成捡起身边的狙击枪，慢慢站起身来。
「等一等。」他跟在林昕身后，朝前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林昕再次低头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指向了午后两点二十三分的位置。
已经远远地偏离既定的计划。
林昕皱了皱眉头：「蔺成……」
他只喊了一声，就很快停住了。蔺成从杂乱的荆棘丛中掐了几枝小小的狗尾巴草正小心翼翼地插在了许斐的坟头。
「许斐……」林昕听见蔺成轻轻的声音：「再见了。」他稍微顿了顿：「战争结束以后，我会常常来看你的。」
林昕稍稍眯起了眼睛。不远的地方，零落的枪声还没有停。刺鼻的火硝味和污浊的硝烟让百米以外的地方就已经模糊到无法看清。
战争结束？他注视着前方，像是遥望着混沌不清的未来。
真到了那一天，我也会来看你的，四十二……
他最后看了一眼坟头上轻轻摇曳着的那丛翠绿，很决然地转过了头。



林昕回到资讯传输站，首先把战地情况向总参进行了第一次的回馈，然后命令很快就下来了，许斐待了大半年的地方，将很快有一名新的士兵调遣过来，进行留守。
林昕飞快地整理完了相关的仪器和材料，瞥了眼还在发呆的蔺成：「你走不走？」
蔺成有点发愣：「什么？」
林昕的声音冷冰冰的，几乎没有半点起伏：「如果你还没有悼念完，可以留在这，继续缅怀你和你小老乡的友情。」
蔺成很快站了起来，声音发哑：「对不起……」
林昕转过身去：「要走的话，去机房背上你的行李。」
蔺成想了想：「林昕，我们要不要多等一天，今天的示警资讯还没有停止，可三六六区和二零四区都是我们要路经的。」
林昕咬了咬牙：「没时间等了！」
蔺成拉住他的胳膊：「不行！」
林昕把胳膊从他的手掌里抽出来：「没关系，我们还可以赌一赌。」
蔺成看着他放下背包，从里面翻出了一块颇为沉重的金属盒。蔺成跟着蹲下了身，看着对方开始飞快地调试着什么。
「林昕？」他有点疑惑。
林昕并不抬头，还在专心着他的动作：「蔺成你知道战斗型人工智慧的操作模式是什么？」
蔺成愣了愣，林昕似乎是第一次和他探讨这个问题。［星期五论坛］
以前的日子，他大多数自己一个人思考，一个人钻研，一个人做着实验，从来不用他插手。他帮不上忙，只能抱紧了狙击枪，摇了摇头。
林昕的表情变得有点神秘：「其实和电子战的原理差不多，你把他们操控想象成一种占用特殊频带的电磁信号好了。」
蔺成挠了挠头，他并不太懂。林昕像是在给他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个东西，类似于电磁干扰发射器，虽然我并不真的很了解对方的设计细节，这只是个试验品，但多少能用用，撑个小半天应该没问题……」
他轻轻旋下了某个按钮：「半天以内，对方战斗操控系统应该会陷入瘫痪，虽然以他们的应急体系应该很快进行信号捷变，自动调整到另一套备用系统，不过……」他笑了笑：「半天的时间应该够我们进入核心区了。」
蔺成神出手：「好，我们走，这个东西给我背着！」
不知道是不是还没有从悲伤中恢复过来，蔺成忽然觉得身体一阵眩晕，太阳穴隐隐发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