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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过渡期 (苍梧宾白)


  这里阴暗、脏乱,住满了没人养的老头老太太和穷的叮咣乱响的无业游民。它像一个阳光照不到的阴沟,贫穷与细菌伴生,潮湿发霉的气味留驻在每个角落,似乎也烙在每个人的灵魂上,这使得他们走在人群中都要低眉垂首,仿佛与生俱来地矮人一等。
  相比其他没人管的野猴儿,幼年时的江可舟简直是阴沟里的一朵奇葩。他在筒子楼里住了十来年,除了比同龄人清瘦一些之外,长得竟然很茁壮。他的衣服旧却整洁,口袋里总是装着一块干净的手帕;性格温和,学习成绩也很好,从不跟那些咋咋呼呼的小崽子一起翻墙蹚水,每天准点回家帮他妈做饭。
  江妈妈温柔而贤惠,每天都把家里打扫得干净整齐——哪怕这个破楼四处落灰、玻璃永远擦不干净。她是个好妻子好母亲,但她只有一条腿。
  她二十三岁那年出了车祸,右腿自膝盖往下被截肢,当时已经谈婚论嫁的男友不愿意要个身有残缺的妻子,家里人怕她嫁不出去,便急急忙忙地给她找了一个大她十岁的工人。结婚头一年就有了江可舟。
  从能记事起,江可舟就没见过他爸清醒的模样。
  他爸每天的工作就是抽烟喝酒打麻将,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对他们从来没有好脸色,对江可舟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讨债鬼,滚一边去!”
  江可舟不是没怨恨过,孩子的恨甚至比常人能够想到的更持久浓烈。有好几次他躲在厨房里,隔着一道门听外面鼾声震天,手里紧紧地攥着菜刀,拼命克制着冲出去宰了那个被酒泡糟了的禽兽的欲望。
  有一次他气得太厉害了,手抖得抽筋,菜刀没拿住,一下子掉下来砸在脚背上,锋利刀刃瞬间给皮肉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江可舟刚开始都没感觉到疼,鲜血涌出来时他一低头,看到血把地面染得通红,那些在他胸中鼓噪涌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激愤,一息之间突然平静了下来。
  怔愣只有一瞬,疼痛很快开始蔓延,占据了全部感官。他站不住了索性就靠着墙滑坐在地上,抱着腿愣愣地看伤口,越看越困。他那时已经不小了,一边眼皮打架一边心想:“要是我死了,是不是就没这些事了?”
  江可舟好奇地伸手蘸了点血,在指尖捻开,甚至还闻了闻……可惜这会儿厨房里都是血腥味,什么也闻不到。他盯着自己手上被血晕染的指纹,出于讲卫生的好习惯,下意识想找个东西擦一擦,于是回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手帕。柔软织物触碰到掌心的刹那,一个惊雷般念头突然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要是死了,他妈怎么办?
  江可舟狠狠地一激灵,背上顿时出了一层冷汗。
  直到这时他才找回了遗失已久的恐惧,用力拉开厨房门,以一个十一岁孩子能发出的最大声音,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
  除了儿子,江妈妈已经没什么能指望的了。她被江可舟的伤吓得半死,还是个小豆丁的江可舟倒反过来安慰她。此后母子两人相依为命,专心过日子,俨然把他爸当成了一团只会瞎嚷嚷的空气。
  可惜好人不长命。江可舟十五岁那年,江妈妈感冒发高烧转成了肺炎。她本来就体弱,又积年操劳,身体彻底被病痛拖垮,病情时好时坏,到底没撑过当年的冬天。
  江可舟和他那难得清醒一次的爹一起料理了后事。他母亲生的平凡死的安静,能记得她、来看她一眼的人不多。她的去世对其他人来说就像叶子落在广阔水面,激不起半点涟漪,只在江可舟的世界里酝酿成一场风暴。
  丧事结束后,十五岁的少年收拾好母亲的遗物和微薄的葬仪,他们没什么东西,一个小纸箱就足够装下所有家当,江可舟抱着这个纸箱,离开了他人生中的第一个家。
  他走的时候毫无留恋,尚且稚拙的背影带着死不回头的孤勇。一条坑坑洼洼的窄巷子,生生被他走出了风萧水寒的悲壮。
  此后六年,江可舟再没回来过,他与“家庭”唯一的联系只剩下舅舅王义。而这份牵连也仅限于江可舟念高中时在路上偶遇,舅舅看他过得实在辛苦,瞒着舅妈偷偷塞给他一百块钱。
  他靠着积蓄和打工的钱读完高中、考上大学。脚上的疤已经淡了,他一看到便会想起那年恨得十分幼稚的自己,旧事并不令他刻骨铭心,只是觉得好笑:这世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活得如何都是各凭本事罢了,怨不到别人身上去。
  江可舟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是麻烦像长了腿一样不肯放过他。他在外地上学,有天突然接到舅舅王义的电话,语气焦急,说他爸不好了,催他抓紧回去看看。江可舟好几年没回过家,也不知道他父亲情况究竟如何。按理说这么多年双方不通音信,别说亲情,见了面都不一定能认出对方。可毕竟还有个法律上父子关系摆在那儿,若他爸真有什么事,江可舟就是刻意躲也躲不开。
  到家那天是四月一日,天气阴沉,他坐了半宿硬座,颠得浑身骨头都快散架。城市日新月异,沿途街景变得陌生起来。江可舟循着记忆里的路线摸索到筒子楼,这里倒是没怎么变——实在是破到极致、没法更破了。
  当年死不回头的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他大概是这片棚户区走出的最高学历,周身气质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倒像个误闯禁地的异类。故地重游,江可舟没心情伤感,他离出人头地还差得远,这地方又没有什么值得怀念的,故此他只是在巷子口略站了站,辨认清楚哪里是自己以前住的旧楼,便径直朝那边走过去。
  年久失修的楼梯脏的不成样子,别人家里电视洗衣机的声音乱糟糟地混成一团大合唱,还有锅碗瓢盆剁饺子馅等的打击乐伴奏。江可舟走上四楼,东侧一户的门上挂着不知那年的破旧春联,老式木门外装了一层铁栅栏门,一摸一手灰。
  王义交代过江父没有搬走,也一直在家,江可舟不疑有他,于是直接去敲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门,江可舟只道江父出去了,正打算下楼时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一个高大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口,满怀警惕地问:“你找谁?”
  江可舟知道江父好跟人打牌酗酒,还以为他是江父带回家的朋友,便问道:“江宏伟在家吗?”
  那人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狐疑地问:“你是江宏伟的儿子?”
  江可舟不愿多话,点了点头。
  男人侧身让出一条缝隙:“进来吧。”
  老楼的室内设计很奇怪,玄关与一道窄窄的过道垂直,而不是正对客厅。外面人进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厨房门和一堵墙,是以等江可舟走进屋子里意识才到不对。他反应奇快地转身要往外冲,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跟在他身后的男人一脚踹在他的膝窝上,江可舟一个踉跄,没站稳直接在客厅水泥地面上请了个安。
  后面的男人欺身上前反扭住他的双臂,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客厅里坐了好几个不似善类的男人,都是凶神恶煞的面相。屋子里乌烟瘴气,除了几把塑料椅子,空荡荡的几乎与毛坯房无异。江宏伟鼻青脸肿地被绑在暖气管子上,右手不知被什么砸得血肉模糊,见江可舟进来哑着嗓子喊起来:“宋哥……宋哥!我手头是真没钱,您再宽限几天,我一定能弄到钱!我去把房子卖了!”
  被他称作宋哥的男人大约四十,小眼厚唇,剃了个青皮,闻言冷笑起来:“就你这猪圈?姓江的,你是不是不记得欠了老子多少钱了,啊?”
  站在江宏伟旁边的男人立刻在他背上补了一脚,江宏伟嚎得惊天动地,不住求饶。
  “小子,”宋哥走到江可舟面前,踢了踢他,“要怪就怪你命不好,谁让你没投个好胎,摊上这么个死鬼老爹呢?江宏伟从我这借贷赌钱,欠我六十来万。”他低头盯着江可舟的眼睛说:“我按规矩废了他一只右手。这老王八蛋不中用,小子,父债子偿,你得替他还钱。”
  江可舟从高中起就算一只脚踏进了社会,他对这类事早有耳闻,当即明白了宋哥的意思,内心打了个突,面上却还勉强维持着镇定:“宋哥……我斗胆叫您一声宋哥,家里的情况您也看见了。别说我跟他早就没什么关系了,就是有关系,这钱一时半会儿也不好凑齐。您能不能再宽限几天、让我们想想办法?”
  宋哥在他面前半蹲,烟头对着他虚虚一点,皮笑肉不笑地轻声问:“小子,忽悠我呢?”
  他软硬不吃,江可舟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脑子几乎转不动了:“那您想怎么样?”
  “你们家什么样我清楚得很,”宋哥拍拍他的脸,“所以这不是让你回来了嘛。没钱,有人也可以。”他手上用力,把江可舟的扭到一边去,站起身点了一根烟,对按着江可舟的那人说:“绑好了,蒙上眼,给他打一针。”
  还没等江可舟想明白宋哥话里的意思,后颈突地传来一阵剧痛。针头刺穿薄薄的皮肤,往他身体里打进了半支不明液体。几分钟后无法抑制的困意潮水般漫涌上来,江可舟腰腿一软,这才意识到对方给他打了麻醉剂之类的药物。他死死地睁大眼睛,目眦欲裂,却挡不住强烈发作的药效,一头栽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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