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郭先生 (葛伯生)

　　每次郭齐玉都说没关系。
　　只是每次除夕，孟肖彦打电话给他时，都能听到电话那边空荡荡的寂静。
　　郭齐玉就在这片静默里轻声笑，然后告诉自己，他今天包了什么馅儿的饺子，觉得春晚哪一个小品很有意思，最后再问他孟家过年热不热闹。
　　孟肖彦每次都说，热闹但不像是在过年，像是公司开会。
　　对孟老爷子报告自己的近况和未来打算，然后在俯首帖耳听孟老爷子的教诲或者训斥。
　　也会有人上门来拜访，但大多怀有心事，说出的吉祥话，递出的新年贺礼，都承载着重重的心思。
　　“孟家的年是大户人家的年，”孟肖彦对郭齐玉说，“是一个吃不到饺子，看不成春晚，也不能放烟花，但每个人都必须笑得很开心的年。”
　　他说完后，只听见郭齐玉极轻极轻的呼吸声，良久，那边传来低低的安慰，算不上安慰，郭齐玉说：“以后你就习惯了。”
　　那一瞬间，孟肖彦几乎以为自己的计划已经暴露了，郭齐玉在暗嘲他自讨苦吃，在讽刺他自作聪明，在挖苦他作茧自缚……
　　惶惶一瞬，他回过神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郭齐玉却已经又转移了话题，说起几天后孟肖彦回来后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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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现在就算着过年了，”孟肖彦望向他， “你想去哪儿？”
　　郭齐玉抱起收拾好的衣服，“现在还早呢，才上半年，秘密啊！”
　　孟肖彦也就不再追问，看着男人沾沾自喜的样子，恐怕是去年过年就已经计划好了的。
　　下午，孟肖彦强行要跟着郭齐玉一起，誓要将他送到机场。
　　“万一在路上，磕着碰着了怎么办？”郭齐玉把住车门，不要他送。
　　孟肖彦瞟了眼站在一旁如临大敌的管家，突然抱住郭齐玉，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句，“你不让我送你，我明天就能自己飞到W市去。”
　　“……”
　　郭齐玉受了这威胁，也跟着瞟了严肃沉默的管家一眼，只是多了好几分心虚。
　　“送，送吧……”
　　他低着头，都不敢大声说话。
　　管家紧抿着嘴，心里虽然也十分不同意，但也知道只要郭齐玉一松口，便是谁也拦不住孟家的小少爷了。
　　孟肖彦得意地翘着腿，头枕在郭齐玉的腿上，从下往上看，郭齐玉的下巴微微昂起，头转向一边，正专注看着窗外的风景。
　　“你在看什么？”他问。
　　“唔，感觉A市每一天都不一样，变化很大。”郭齐玉无意识地在他脸上轻轻摸着，像是在摸小猫一样。
　　孟肖彦也倒着往窗外望，指了指不远处的几座高吊，“这些，要不了多久就建起来了。”
　　“像是在搭积木一样。”郭齐玉接道。
　　孟肖彦笑了起来，“不过这样的城市，才会有更多的机会，更广阔的天地。”
　　郭齐玉愣了一下，点点头，“是啊，小北，这是你的机会。”
　　孟肖彦有些兴奋的情绪一下冷静下来，他伸手按过郭齐玉的后脑勺，逼他低下头，看向自己，他说道：“我不是说我，我是在告诉你，这是你的机会，你还这么年轻，你不要……”
　　孟肖彦说不下去，不要为了他屈居在W市小小的角落？
　　他说不出口。
　　郭齐玉却不在意地笑笑，摸摸他的脸，手指滑过孟肖彦挺直的鼻梁，“小北，有些事没有那么简单的。”
　　他的学历，他的资历，他自身的能力，都达不到在这座城市生存的资格，更何况，当一个人偏安已久，有些思想有些行为就早被同化禁锢了。
　　他知道小孩儿想要他到A市来，但也不过是为了让他离他更近一些。
　　这是孟肖彦的私心，只是他不会去点破罢了。
　　他不点破，也不会同意。
　　孟肖彦终究不是郭小北，他是九天之上的鹏，北冥之中的鲲，断不该和他这种鱼虾混杂在一起。
　　孟肖彦会越飞越远，他只需要在原地候着，过好自己的日子，知他平安喜乐，就已足够。
　　鲲不应求鱼，许游北海之诺，鹏不应迫鸟，承上扶摇之言。
　　郭齐玉朝他笑笑，让他不要生气了。
　　“你以后越来越忙，我以后或许就越来越闲，”郭齐玉安慰道，“我就来看你。”
　　“就来看我？”显然不能满足小孩子的心思。
　　郭齐玉却只是点了头，不再多作承诺。
　　在机场，孟肖彦赖着郭齐玉，差点误了飞机。
　　“你下飞机后第一件事，就是和我打电话！”孟肖彦强硬地要求道。
　　“好，好，”郭齐玉看了眼时间，真的有些急了，“快放手吧，来不及了。”
　　孟肖彦垂下眼，有些不情愿，“我的腿肯定还要很久才会好，你记得周末过来看我。”
　　“好。”
　　孟肖彦见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记得给我打电话。”
　　郭齐玉朝他摆摆手，往检票口走去。
　　孟肖彦站在原地，头上，手上，腿上都裹着纱布，在人群里看上去有些突兀，有些滑稽。
　　他却只专注地看着那个清瘦的背影，一直追逐着，追逐着，直到那人被淹没在人群里……
　　“小北！”突然听到有人叫他。
　　孟肖彦一愣，只见那人转过身来，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在不远处，笑着朝自己挥手说再见。
　　孟肖彦只觉心脏被一拳重击，有窒息般的紧缩感，他身形微微一晃，身旁的司机见状赶紧扶住他。
　　他却又靠着自己的力量站稳了，抬起手，朝他挥了挥。
　　见那人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做了一个“再见”的口型。
　　他这才想起，他们连“再见”都忘了说。
　　郭齐玉站在也是走到一半时突然想起，于是又倒转回去，意外地看到孟肖彦还站在原地。
　　浑身都是伤，被白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样子实在有些搞笑，他挥手，喊了他一声。
　　似乎在喊出口的那一刻，就笃定了小孩儿会听见。
　　果然小孩儿看见了自己，他赶紧朝他挥手，说了声刚才忘记了的“再见”。
　　小孩儿似乎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也对他做了个口型。
　　郭齐玉其实没看清楚，即便只是做个口型，他也感受到了小孩儿故意的含糊。
　　但他满意地转身离开，又匆忙跑去准备登机。
　　过了很多年，郭齐玉深夜梦回，他好像就站在孟肖彦的对面，很近的距离，孟肖彦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慢……
　　梦醒，他突然意识到，孟肖彦说的是“我爱你”。
　　

　　☆、第四十五章

　　
　　回到家时，郑青好像出门了。
　　看着有些乱的沙发，郭齐玉才想起今天郑青好像是要去医院做检查。
　　他挠挠头，放下行李，开始收拾屋子。
　　郑青回来时，穿的是宽松衣服，从外表看根本看不出是一位怀孕的母亲。
　　“郭哥回来了？”郑青知道他今天要回来，特意去了超市，买了些菜。
　　郭齐玉赶紧接过来，“你小心一些，不要去那些人多的地方，挤到你了怎么办？”
　　郑青不答，问道：“小北腿好些了吗？”
　　“还是那样，我也没待多久，伤筋动骨一百天，还有得他受，”郭齐玉将菜提进厨房，洗了洗手，准备做饭。
　　郑青走过来，“郭哥，待会儿能和你商量件事儿吗？”
　　“好啊，你要说什么？”
　　“吃完饭再说吧，”郑青走过来，帮忙洗菜，“郭哥，这段日子真是麻烦你了。”
　　郭齐玉笑笑，“都是朋友。”
　　两人简单吃过饭，郭齐玉还在厨房给郑青炖了一只乳鸽，这才走出来，郑青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坐在桌边，很郑重的样子。
　　郭齐玉有些奇怪，“怎么了？遇到什么事儿了吗？”
　　郑青眼眶瞬间红了，她摇摇头，“郭哥，我这种人不值得的……”
　　“不值得什么？”
　　郑青捂着嘴，不肯再说。
　　郭齐玉微微皱眉，“你是我的朋友，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郑青呜咽了几声，似乎费了很大力才压住喉咙里的哭音，她不停地深呼吸，以期自己能够迅速平静下来。
　　郭齐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劝慰道：“你现在是孕妇，孕妇的情绪不能这么起起伏伏的，你，今天是不是碰到什么事了？”
　　郑青手放在腿上，手指死死绞着，最后还是点了头，“郭哥，我又碰到他了。”
　　“怎么？”
　　郑青始终不肯说自己是怎么碰到罗简的，只是说：“他问我是不是根本就没有去做手术，想以后生下孩子去找他。”
　　“他怎么会这么想？！”郭齐玉拍了一下桌子，义愤填膺。
　　郑青却垂下眼，轻声道：“这不怪他的，我以前，就是这么想的。”
　　拍桌子的手还在微微发疼，郭齐玉有些懵了，“啊？可那是你的孩子，不是……”
　　不是用来复仇的工具，也不是为自己谋利的物品……
　　郑青捂着脸，不住地点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郭哥，我现在不那么想了，不那样想了。”
　　她抬起脸，很认真地看向郭齐玉，“郭哥，我今天也这么跟他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