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行不算赞同地看了看程言:“师兄……”
这些事本来没必要告诉董南西。
董南西果然受到刺激不轻,额头抵在桌上,嘴里说:“她一定恨死我了……觉得我说得全是谎话,是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子……”片刻后,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一声轻笑,“不过这样也好,她伤心过后,肯定会更坚定地离开我。我这么一个有病的烂人,活该跟个垃圾似的一个人烂死,以后再不会拖累她。”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脑袋敲桌面,而且越来越用力,发出一声又一声“咚咚”的声响。
李冬行伸手拉住他,问:“你从没告诉过谢灵韵同学,你有多重人格?”
董南西不撞了。他虚弱地说:“反正我有病,我配不上她。你们不该救我的,就让那个人用着我的身体,被人打死算了。他活该……是的,我活该。”
他的话里带着浓浓的自我厌恶,上半身趴在桌上,真的就如一滩毫无生气的烂泥。
李冬行轻轻拍着他肩膀,哑声说:“南西,这是一种病,它不可耻,生病的你更不可耻。你如果愿意治疗,精神健康中心一定能帮到你。”
程言心中一动,看了眼李冬行。
他在师弟眼里看见了一晃而过的水光,多少年积压的疼痛都在一瞬间浮上了表面,而后又和往常一样,硬被压得没了一点波澜。
李冬行看着董南西的时候,是不是觉得看见了自己?
程言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董南西似乎也受到了触动,稍稍抬起脑袋,看着李冬行说:“真的?我真的……还能好?”
李冬行搭在他肩上的手握紧了:“恩,只要你肯信任我们,说说你身上发生过的事。”
董南西缓缓坐了起来,目光略微空茫地投远。
“那是我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他慢慢陷入回忆,“当时的我比现在还要普通,笨笨的,而且很胖,胖得每次发校服我都穿不下,都要我妈另外扯料子重新做。我看起来就像个球,走路摇来晃去的,同学们都笑话我。最难过的是上体育课,因为我跑不动步,每次和我一起跑的同学到了终点,我都才跑了三分之一。到那时候,全班同学都会一起看着我,发出哄堂大笑,说我是猪。冬行哥,你能明白那种感受吗?从小到大,没人喜欢我,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都像异类。”
李冬行静静听着,说:“我明白。”
董南西冲他咧咧嘴,接着说下去:“那时候我始终一个人,不敢去上体育课,不敢参加集体活动,上课坐在最后一排,恨不得所有人都不要注意到我。但我的身体那么庞大,我再怎么装作不存在,都总会被人看见。小孩子都是很天真的,可有时候这种天真最为残忍。那时候我们班上有几个男生,表面上很优秀的那种,私底下最爱欺负我。他们上课时候朝我身上扔纸团,被老师发现的话,就说是我体积太大,那些纸团都是被我吸过去的。老师居然没骂他们,反而也跟着笑。课后就更变本加厉,他们把我堵在教室后面,拽我头发,踢我,甚至拿着足球一下下地砸我头,还笑着问我为什么不躲,见我不说话,就装作我的声音回答,哦,因为我太笨,我躲不开。他们每天都要这么表演一次,仿佛我是舞台上的小丑,他们理应拿我取乐。”
李冬行皱着眉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班转学来了个女生。她……很特别。”董南西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不是刚刚那种勉强的敷衍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她成绩很好,斯斯文文的,看起来高傲,其实很好说话。而且,她一点没有看不起我,来我们学校第一天,就主动和我说了话。”
程言问:“谢灵韵那样的?”
董南西一愣,说:“是,她和灵韵很像。”说完垂了垂眼,自嘲道,“可能我一直很容易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子。”
程言:“你喜欢上了这女孩儿?”
董南西扯扯嘴角:“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我只知道,我很想吸引她的注意,想让她对我多笑几下。”
程言:“你和她表白了吗?”
董南西脸色一下子黯了下去:“班上别的男生替我起哄说了。”
程言:“她怎么回答?”
董南西:“她没直接回答什么,就说,她不喜欢没有勇气的男生。我后来明白,她的意思应该是,要我主动去找她说话。但我那时候不明白。旁边有男生起哄,就是欺负我最起劲的那一个,说她是要让我证明给她看,我是个真正的男子汉。我们学校那时候在乡下,学校旁边就是农田,路上老有空的拖拉机停着,一般都是发动的。平时班上男生放学以后,有一些胆子大的,会去偷开别人的拖拉机。那天那个男生就在我耳边吹嘘,说真正的男人都会开拖拉机,他叫我有胆就去试试。我不知道怎么想的,脑子一热,就真的去了。”
李冬行担心地说:“可是你没完全不会开拖拉机。”
“是,我完全不会。我好不容易让它发动了,然后发现,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停下来。”董南西两眼直愣愣地说着,“后来发生的事,我记不得了。我只知道为了我的事,我妈大病一场,差点哭瞎了眼睛。一个家就被我……差点被我毁了。”
李冬行问:“就是那时候,你开始犯病?”
董南西垂着眼说:“好像是吧。那阵子我精神很恍惚,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我对不住……对不住我妈,对不住很多人。”
程言转着脑袋打量着他,说:“你恨那女生吗?”
董南西一愣:“她?”
程言比划着,说:“你恨那女生,恨她差点害死你,还连累你母亲,所以你开始疯狂地报复她,或者说报复所有年轻女性,伤害她们的感情?”
李冬行一扯他胳膊,严肃地喊:“师兄!”
程言瞥见师弟紧皱着的眉,说:“哦,那就换种说法。你分裂了很多人格出来,替你做这件事。这让你感到愉快吗?”
董南西的手臂微微绷紧了,说话都有些结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程言还想开口,李冬行先站起来,说:“南西,今天很晚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如果你有空的话,明天来一趟我们学校的精神健康中心,好不好?”
董南西点点头。
程言被拉着往外走,快到门口的时候,又回了一次头,注视着董南西问:“最后一个问题。你恨那个欺负你的男生么?”
董南西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下,第一次,他的表情陷入了空白。
到了街上,李冬行看了眼程言,说:“师兄,南西是个病人,你那么逼他,不大合适。”
他说得很委婉,程言看得出来,其实他是想说程言不懂精神分析还要瞎捣乱。
“生气了?”程言拉了拉李冬行的手,“你就这么关心董南西那小子?”
李冬行低头飞快地瞥了眼程言抓着他的手指,略微无奈地说:“师兄,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他有些在意。”
程言一见师弟耳朵根又红了,登时反应过来,在想象中拍了记脑门,心道他听起来就这么像在喝醋?
他明明就不是这个意思。
这个晚上乌龙太多,他暂时懒得解释,只牢牢扣住了李冬行的手,望着那双不笑的时候就很冷清的黑眼睛,郑重地说:“冬行,我希望你明白,你和董南西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李冬行望着他,仿佛不大明白他为何突然这么说,但还是微微笑了下。
☆、戏里人生(十)
第二天下午,董南西真的来了精神健康中心。人是李冬行叫来的,李冬行负责接待了他,按照流程让他填完一系列问卷和表格,又安慰了他几句,说之后会给他推荐一位最合适的主治医生。董南西热情地感谢了李冬行,说他一会还有些其他的事,就起身告了辞。
李冬行下楼接待董南西的时候,程言也跟了下去,他们俩在大厅里填问卷,程言就坐在一旁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一边喝茶一边发短信。等董南西离开小红楼,他立马跳起来,一把抓住李冬行,说:“走,跟着去瞧瞧。”
李冬行一头雾水地被程言拽到楼外,问:“师兄,我们去哪里?”
程言一指三十米外的背影,说:“他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李冬行满心疑窦,问:“跟踪南西?师兄担心他出事么?”
程言摇摇头。
李冬行若有所悟,说:“师兄还是不太信任他。”
程言抬起右手,食指指节擦了擦鼻尖,承认了说:“做我们这行的,大多都是怀疑论者。这是个实验,我们且看看结果如何。”
和程言料定的一样,走出精神健康中心之后,董南西没有直接出校门回江城师大,而是接着往北边走。
“他要去校医院看白露?”李冬行瞧出点端倪,扬了扬眉说,“这也挺正常的。他现在知道了其他人格做的事,对被伤害的白露心怀愧疚,所以打算去看看她吧。”
程言伸长脖颈盯着董南西,嘴上应声说:“是啊,只要还是个人,听说了曾经的女朋友为了自己命在旦夕,总该有点良心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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