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话已出口,李冬行现在看着他的眼神充满感动,他总不能出尔反尔,再由着对方睡办公室或者露宿街头。徐墨文不在,让别人看见李冬行睡沙发,丢的可是他和穆木的脸。反正想想他也没啥特别见不得人的习惯,李冬行瞧着也是个好相处的人,住同一个屋檐和待在同一间办公室大概没什么太大两样,不至于会有什么麻烦事。
于是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李冬行回了趟原本的住处,把家当都挪了过来,程言一看,东西居然比他自己的还要少,总共也就一套被褥、没几件衣服。就李冬行那样子,比起搬家简直更像是来程言家借个沙发。
到了程言家里,李冬行还真就站在沙发前头不走了。
程言:“你房间在那。”
李冬行盯着沙发:“这里就够大了。”
程言很是无语,笑笑说:“你难不成还睡沙发成了瘾?给我老实睡床去,沙发我平时还想坐呢。”
李冬行只好抱着被子进了空着的卧室,在里面转了圈,又站回程言面前。
他下定决心说:“师兄,我会给你租金的。”
程言盯着电脑没抬头:“知道了,等你有钱再说。”
李冬行看着总算松了口气,没再坚持睡沙发。
程言想起来,找来几块干净抹布,对李冬行说:“你那屋里就没怎么睡过人,好好擦擦。”
李冬行抱着抹布,又跟抱着宝贝一样,感激地看向程言。
程言被看得心里一突,这小子长相清冷,偏偏眼睛太大,黑白分明水汪汪的,每次这么一盯人,就像款款深情中藏着一万句欲语还休似的。他本说不上太大好心,哪能消受得起这等谢意,只觉头皮一麻,赶紧挥手把人赶回屋。
李冬行的确是个不错的室友,体现在他极少打扰程言。开学之后,程言也忙了起来,他虽然不需要给学生上课,但科研任务不轻,实验一张罗起来,经常晚上十点还留在实验室。等他从生物楼出来,回到小红楼的办公室,李冬行通常还在,回家回得比他还晚。这一天下来,两人也没多少打照面的机会。即使一块在家的时候,李冬行依然安静得很,时常令程言觉得,这屋子里好像压根没有多出一个人。
相安无事的日子持续到了第一周周末。
这周一连几天程言都忙得很。这趟回国他换了点方向,打算尝试一些新技术继续以前的课题。他博士阶段做的所有工作都与记忆有关,大部分是大鼠和猴子的电生理实验,眼下新买的猴子还没到,他又不能无所事事,王永春便问他愿不愿意尝试神经成像,正好能和系里其他几个做人类大脑功能性研究的老师多多合作。
程言本就在考虑这件事,自然答应了下来。
听说此事,穆木表示:“哟,程大科学家,不再折磨猴子了?”
程言:“做猴子太麻烦。”
穆木乐了:“恩,想通了?对对对,还是做人好。”
程言边同她闲扯,边把穆木桌上的糖果盒子拿起来,举到她手边:“多吃点。”
穆木吃了几颗后惊觉:“你把我当猴?”
程言:“没,就是刚看见一研究,糖分摄入过量影响记忆力。还记得你门卡放哪了吗?”
穆木摸了摸口袋:“糟糕,真不见了。”
程言郑重其事地点头:“看来是真的。看,研究你比研究猴省力多了。”
这时李冬行恰好从外面走进来:“师姐,你门卡怎么掉地上了?”
“程!言!”穆木怒不可遏,“看见了你也不提醒我,你怎么不给我研究研究啊,反社会变态!”
李冬行不知前因后果,听得莫名其妙:“师姐,你怎么能骂程言师兄变态呢,他多好的人啊。”
穆木连他也瞪进去了:“好哇,没几天就胳膊肘往外拐,真是师弟大了不中留!”
被动站队的李冬行一头雾水,求助似的看程言。
程言笑起来,起身拍拍他肩膀,不知何故心情更好了些。
既然有了新项目,要做的事就更多了,他周六照常去了实验室。中午回办公室的时候,程言发现精神健康中心比生物楼空了不少,除了轮值的老师和护士,没什么学生在。这是他开学以来第一回没在办公室见到李冬行。
他本以为李冬行是有事外出,等十点回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李冬行这一整天都留在了家里,把里里外外、他没有碰过的地方都打扫了一遍。
现在这间屋子,称得上是窗明几净。地板显然都被细心拖过一遍,墙上灰蒙蒙的瓷砖都亮堂起来,沙发上多了一个他没见过的靠垫。
然而这并不是重点。
程言盯着客厅角落里的红木书柜看了好一会。那里头本来乱糟糟堆满了书和杂物,可如今也并不例外地被理过一遍,一层层码放得整整齐齐。
他一步冲上前去,摸了摸光可鉴人的柜子,问:“本来放在柜子顶上的东西呢?”
他声音不大,但显得颇有些阴沉。这对平时的程言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李冬行也察觉到他的异样,连忙走过来,拉开柜门说:“都收在下面了。”
程言弯下腰,连肩膀差点就撞上了李冬行胳膊都没有发觉。
他的手有点抖,直到把躺在柜子里的那几样东西都拿了出来,一一确认它们还在,一颗心才像是定了下来。
第一样是一截火车,然后是几个奥特曼和变形金刚,最后是一架直升机模型,螺旋桨还摔裂了一块。
看着大概和以前还是一样的,一点没变,就是少了许多落灰。
他不声不响地把那些玩具都照原样放回了柜子顶上。
李冬行在边上怔怔地开口:“原来还有几张报纸盖在上面,我还没扔……”
程言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算了。”
他坐回沙发上,把脸埋在掌心里,好像打算把指尖散了的灰尘味记住,有好一阵没说话。
李冬行跟着挪过来,站在一边轻轻地说:“没事吧?”
程言觉得脑子里有一团火越窜越高,他没法也不打算压下去,冷冷地说:“以后记得别乱动别人的东西。”
李冬行从没见过他这副模样,平日里程言多数时候都挺和善的,虽说不大热络,却挺会关心人,和徐墨文给人感觉很像;或者偶尔和穆木谈笑的时候,程言脸上笑意会蕴着几分讥诮,可也鲜少显山露水。可这会程言坐在那里,嘴唇紧抿,一言不发,整个人就像座被捅破了冰壳子的活火山,要不是镜片挡着,那瞪着人的眼睛里几乎就要溅出火星来。
而那在冰上捅了道口子的人,就是他李冬行。
就好像他刚刚揭掉的不是一层旧报纸,而是程言心口一层肉似的。
他轻轻挪了步,离程言更近了些,说:“对不起。”
程言瞥他一眼,毫不意外地又见到了那副小媳妇做错事被大吼大叫训过一顿后的委屈样,只觉得又气又笑,他怎么又像是成了欺负人的那个了?转念一想,他怎么不是欺负人了。人家是出于好心才给他打扫屋子,他把人带回家的时候,也没跟人约法三章过,怎么这会倒自说自话发起了脾气。
要知道这灰积了可不止五年,打扫起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程言越是不说话,李冬行就越紧张,本来脸颊上就有点汗,不知不觉抬起袖子擦了好几回,那袖子本就不干净,这一抹,原本白净的脸上都多了一道道灰印子,配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这下看着不仅仅是小媳妇了,简直像吃了增高剂的灰姑娘。
……程言还没兴趣做人家后娘。
在李冬行可怜兮兮的注视下,程言脑子里越涨越大的那团火竟啪一下给拍灭了,缓和了口气:“没事,也不是你的问题。累着你给我打扫屋子了,还有这靠垫挺舒服的,多谢啊。”
说完他就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程言这晚上睡得不大踏实,眼前来来去去的都是玩具火车变形金刚和螺旋桨,到了半夜突然惊醒过来,脑袋疼得像真被火车碾过,差点让他跑出去吐一场。
他摸索着开了房里的灯,打算去厨房接杯水喝,没想到刚走进客厅,就听到沙发那边传出了点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就好像小孩子在哭,可又没那么尖细。
程言被自己的念头刺激得哆嗦了下,饶是他这样的无神论者,也被这半夜哭声吓得汗毛微竖心里发毛。
他深吸了口气,做好了看见任何东西的心理准备,往沙发那边走近。
客厅窗帘没全拉上,借着点稀稀拉拉透到地上的月光,勉强能视物。
有一团影子蜷在沙发下的地板上,那呜呜咽咽的声音正是从那影子嘴里传出来。
程言:“怎么又是你?!”
地上躺着的正是他室友,长手长脚缩成一团,怀里还死死搂着刚买给程言的靠垫。
见程言走近,李冬行头都没抬起来,反而在沙发脚下蜷得更紧了,就像拼了命地想把自己挤成个球。
程言本以为他还没醒,可仔细一瞧,那家伙双眼明明是睁着的,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泪水,连鼻子都哭红了,眼泪鼻涕都糊上了他怀里的靠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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