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皱了皱眉,抬眼看过去。
那是个穿着警服的男人,按理说从形象上该是十分可靠的人民公仆,可偏偏梳着个油光水滑的三七分头,瞧着非但不老实,还颇像个民国剧里跑出来的汉奸小白脸。
那小白脸站直了身体,瞅了瞅站在边上的武晓菁,又瞅瞅李冬行,跟吃了口烂了七天的芒果似的,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他伸出一根手指,做戏一样颤巍巍地指了指李冬行,对武晓菁说:“你说的那个请来的什么专家,该不会就是这个臭小子?”
☆、诡梦(三)
“王警官,原来您与李先生是老朋友啊。”武晓菁是个人精,自动忽视了男人话里显而易见的敌意,笑着打起圆场来,“真没想到这么巧。您是人民警察,李先生是专家,有您二位帮忙,我们同事心里都有了底。”
“帮什么忙?”那姓王的警察并不买账,抬腿就往电梯外头走,与李冬行擦肩而过的时候,鼻孔朝天哼了句,“晦气。”
门口候着的保安薛湛跟个狗腿似的跟上去,嘴里念叨着:“王哥,你看这事……”
王警察抡起手里的警帽敲了他肩膀一记,骂了句:“我看你是脑子进面汤了!这种邪门事,找警察他妈的能有什么用?老子又不是道士,哪会驱鬼?还害我撞见那臭小子,今儿个出门真没翻黄历!”
薛湛明明比他高大半个头,却被骂得直不起腰来,本来就驼着的背看着更佝偻了,声音里带上几分委屈:“王哥,我真不知道他也会来……”
他边说着边瞥武晓菁,仿佛仍不甘心自己请来的人就此罢手。
王警察拍拍帽子上不存在的灰,给自己戴上,嚷嚷着说:“走了走了!”
说完他就扬长而去。
薛湛差点就像跟着走,走了几步大致想起自己仍在值班,只好灰溜溜地站回大厅门口,也给自己正正帽子,又偷偷觑了眼电梯里的武晓菁。
武晓菁自然不会注意到来自这小保安的格外关心,她一边带着李冬行和程言上楼,一边向他们道歉,只说王警官是对白跑一趟表达不满,言语之间妥帖至极,似是唯恐李冬行也不高兴,就此甩手而去。
程言刚没吭声,等上了十三层,瞅着武晓菁去跟部门经理打招呼的空当,皱着眉问李冬行:“那俩谁啊?”
这会没旁人,他的脸倏地就拉长了,就跟给雷劈开的雨云一样,藏在不动声色背后的鄙夷与恼火悉数现了形状。
李冬行立刻嗅出了师兄不爽的信号,连忙交代:“那个警察叫王沙沙,保安叫薛湛,他们都是我初中同学。唔……以前关系不大好。”
就刚刚那情况,关系好才叫有鬼。
程言大致明白过来,脸更阴了些:“他们欺负你?”
李冬行想了想,说:“没吧。”几秒后又略带困惑地说:“可能,他们觉得是我欺负人?”
“……你还会欺负人?”程言一脸难以置信,紧跟着蹙了蹙眉,压低了声音问,“难道是……那家伙?”
李冬行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我那时候藏得挺好,没让他在学校出来过。”
可能太好了些。
远在李冬行学了点精神病学的知识,给自己诊断为疑似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之前,他就知道自己有些地方异于常人。
很小的时候,他就会莫名其妙失去一些记忆,比如上一刻他还蹲在舅舅家楼下院子里写作业,下一刻他就跑到了那颗大槐树上,掌心捏着几颗热烘烘的鸟蛋,其中一半还是碎的,黄白褐相间糊了他一手。只要他一失忆,身边就常常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被捏碎的鸟蛋还算好的,如果碎的是家里的碗,他就会被舅妈用鸡毛掸子狂抽一顿。
李冬行倒是不怕疼,舅妈的力气也不大,打不了他一刻钟就会嫌胳膊酸消停了。可是舅妈叫他“没良心的败家仔”,他就有点不服气了。从小受到的教育都让他要做个诚实的人,于是他试图辩解,说干坏事的人不是他。舅妈起初不信,说他还学会撒谎顶嘴了,骂得更凶,又拿着鸡毛掸子比往日多抽了十分钟。
之后有一回,她亲眼见着了李冬行是怎么“失忆”的。那天李冬行清醒过来的时候,平常舅妈拿来揍他的那个鸡毛掸子断成了光秃秃的几截,往日里锃亮的鸡毛灰扑扑散了一地,连舅舅舅妈的床上都是,乍一看挺像个凶杀现场。
舅妈看李冬行的眼神,就好像他不是刚刚谋杀了一根鸡毛掸子,而是她最心爱的公鸡,甚至更夸张,就仿佛他杀了个人一样。她怔怔地在李冬行面前站了十几分钟,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而是冲出去把他那一直在埋头做木匠活的舅舅扯回了家。
在舅妈带着惊恐与仇恨的喋喋不休中,他的舅舅一直蹲在地上,烟抽了一根又一根,就是闷着一言不发,只有在舅妈尖叫着说要把李冬行送走的时候,缓慢而坚决地摇了摇头。
李冬行茫然地在地上坐着,觉得嘴里痒痒的。
他从牙缝里拽出了几根鸡毛,突然觉得一阵近乎恶心的恐惧涌了上来,让他哇地一声吐了。
他的生命里出现了一头可怕的怪物。那是一股股的淤泥,从他身体内部喷出来,让他毫无躲藏之机,只能被淹没其中。舅妈也害怕那个怪物,所以她用尽一切方式,想把那怪物从李冬行身体里赶出去,也赶出她的家。
等长大了一些,李冬行明白过来,那头怪物就是他自己。
在舅舅的坚持下,李冬行还是没有被送走,他和所有寻常的孩子一样,上了小学,中学,然后是大学。
但李冬行深知自己和旁人不一样。
那头寄居在他心底的怪物,它,或者说它们,从来不曾消停。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们牢牢锁在那片方寸之地里,尽量不要让它们现于人前。
正因为此,上学时候的李冬行,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他不参加任何学校的课外活动,上学放学不和其他小朋友一起走,也几乎没有一个朋友。从小到大,他成绩始终不错,这更拉大了他与其他同学之间的距离。他们眼里的李冬行,是那种高傲到目中无人的好学生,从来不肯放下身段与他们玩耍。
李冬行与王沙沙的梁子,就是那时候结下的。
王沙沙这人,小时候就挺吊儿郎当,他家里有那么点钱,据说中学操场都是他家捐建的,所以看大部分同学的时候都是用鼻孔而不是眼睛。他爹没什么文化,从承包建设村里的柏油马路开始,一路做到江城市里,成了个不小的建筑公司老板,偏生仍想着忆苦思甜,念着当初在工地上当淘沙小工的艰苦岁月,生了个儿子还不忘起名叫沙沙。这名字原本没什么,可不巧的是王沙沙打小长了张小白脸,往好了说是油头粉面的小开气质,往直白了说就是像个唇红齿白大姑娘,导致老有人以为名如其人,错把他当成女孩子。
王公子自诩中学一霸,靠着阔绰的零钱包和向上海滩电视剧里学来的一星半点江湖义气,在身边网罗了一票狐朋狗友。他当了大哥,自然最为痛恨别人私底下说他娘里娘气,但凡听见有人敢拿他名字开涮,他都会气得牙根痒痒,让他手底下的那群小弟上去教训一通。
而李冬行就是因为这个开罪了王公子。
那会开学还没多久,李冬行因为在入学摸底考试里拿了年级第一而一不小心声名大噪,老师还让他当了数学课代表。李冬行那天正尽职尽责地收作业本,忽然就跟前就堵上了几个人。
王沙沙带着他的几个小弟,其中就有薛湛,一行人找上了李冬行,好一番威逼利诱,试图用几盒高级口香糖换取一次作业不交的机会,顺道和这位老师的宠儿交交朋友。
李冬行本着负责任的态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不仅如此,他对着全班名单找到了那个没交作业的人,说了一句话。
“你叫王沙沙。”他字正腔圆地把这三个字读了出来,提起笔在后头画了个叉,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原来是个男生啊。”
王公子一听后半句话,跟领子里被扔了个炮仗一样,整个人炸得全身通红,直蹦起来。
从那天起,他就单方面认定,李冬行是他王沙沙在这所学校里最大的敌人。
他用尽一切方式想给李冬行使绊子,比如派人偷他作业,在厕所埋伏泼水,还有放学之后在巷子里伏击,花样无所不用其极。换做别人,被这校霸这般针对,早就给吓破了胆忙着转学了。
但李冬行不。
他不仅没有被吓破胆,反而还显得游刃有余。
作业被偷了一次,任课老师居然都信了他,不仅没有批评,还把当天作业难得做了全对的王沙沙揪了出来,认定是王沙沙为了抄作业而陷害李冬行,将其狠批一顿。
去厕所被泼了次水,李冬行若无其事地回家换了套校服,从此之后只去教师专用卫生间。
至于放学之后,李冬行每天一打铃就径直骑车回家,连绕个路都未曾有过,王沙沙带人围追截堵了大半年,才好不容易在扎爆李冬行车胎后把人堵在了修车铺门口。
那修车大爷早就认得李冬行,张口就说:“是你啊,上回换了被你拧断那轮圈,这还好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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