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显一直闯进光线昏暗的酒吧间,高台上有表演者正抱着吉他弹一只小调。他仿佛听见背后有人叫他,他也看到他闯进来事许多双眼睛从四面八方好奇地打量他。他甚至能感到其中某种目光中明显的恶意,这种恶意让他有似曾相识之感。
程显站住了,他没有抬头寻找杨淮放他们,也没有去探究那股恶意的来源,因为这时他确实听见有人在背后叫他,“先生,杨先生在茶座等你!”
程显蓦地转身,发现正是大厅里那个俊俏的引宾员男孩子。
“你叫我?”他问。
男孩子点点头,样子有点儿局促。
“你说的杨先生是那个杨胖子?”他依旧粗声粗气,看到男孩子的不自在让他有些高兴。
男孩子点点头,有点抿嘴想笑的意思。
程显说:“带我去。”
男孩子一点头,姿态很优雅地在前引路,领程显出去酒吧间,拐上走道,穿过大厅到另一端的茶座。
杨淮放俯身在茶座最里面的一个阁儿内,一根根地拈着薯条往嘴里放,一手吃薯条,一手划手机。这边程显站到他面前了,他才猛地抬头:“阿程来了,坐!坐!妈妈桑马上过来!”
程显把手里的吃食递过去,又听见杨胖子道:“谢谢小徐啊!”
小徐?——程显看见那男孩子冲杨淮放点头微笑,才反应过来这俊俏的引宾员当是姓徐。他扭过头,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包在长西裤里的小翘屁股优雅地走远了,才慢慢回过脸。
食盒已经打开,杨淮放抓着两片肉,把他的动作神情都看在眼里。他了然地对程显笑道:“小徐挺不错吧?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
程显瞭他一眼,“他不是直的?”
杨胖子眉毛一跳,“可以问嘛!问问也不打紧,也许是,也许不是……”
“多半是直的,”程显仰在椅背上,“就算不是,以后也是要结婚。我不跟结婚的人搞。”
杨淮放把肉扔进嘴,闻言笑着摇摇头,一扬眼,他说:“妈妈桑来了!”
程显回头去看,果然见到桑梓顶着一头碎卷发朝这边走来。她的眉眼用墨水纹过,透着上世纪港剧里的风情。
“阿程,你刚才在吧台那边亮相,好多人都看你呢!”桑梓款款坐下,冲程显笑笑,像是三天两头见面的老友一般。她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捧着,又叫服务生上吃的。
“原来你刚才在酒吧那边,”程显道。
“是啊!怎么说我都得在那边看着,就算早就烦得不想看了,也得看着!岳将军信任我是一回事,主要我自己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茶点上来了,桑梓招呼程显吃东西,边说边打量他。
“话说刚才那边还有个冤家才看你,阿程你没注意吧?”
“冤家?”程显想起那股似曾相识的恶意的目光,“你说岳文龙?”
桑梓疲惫地笑,“看你刚才心不在焉地,原来你还是什么都知道。”
程显低头吃肉,边吃边喝茶。
杨淮放见状就道,“阿程心情不好。”
桑梓一挑眉毛,却没有太好奇。她抚着茶杯望程显,用一种早就洞悉一切的口吻慢慢地道:“要不要……我去替你给骏骏说说?”
程显动作一顿,抬眼看看桑梓,又看看杨淮放。桑梓神色坦然,杨淮放则有些尴尬,嘿嘿地欲笑不笑。
程显就咕哝一句,“看来你们也是什么都知道啊!”抽了张纸巾,“是骏骏告诉你们的?”
桑梓摇头,“骏骏没说什么,可就是没说什么,我们才会猜出些什么。否则要不是些敏感的揪人肚肠的事,为什么不能对人说呢?何况他原本就是个竹筒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的孩子。现在他含含糊糊地把你们这大半年来的事一句话带过,脸上却又那么低落,整天闷头在外面打工,除了感情受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还是说,难不成你强行侵犯了他,他羞愤难当又不好去报警,才会这样?”
程显脸色一变,拳头已经握了起来,被杨淮放一把按住,“别生气,别生气!我们也是瞎猜的,要不然还能往哪儿猜呢?当然我是认为你不会做这种事。要我说大概也就是你向骏骏表白被拒绝了,说不定骏骏还跟你说他是直的……”
程显盯着杨胖子的嘴看,只看得到那嘴皮子在一动一动,有一刹那他几乎想把事情和盘托出,至少那样他心里会轻松些。可事实上他光看着杨淮放一动一动的嘴皮子,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说。
到后来杨淮放也住了嘴,三人间一阵异样的沉默。桑梓的目光直视前方,杨淮放把软了的薯条往嘴里塞,程显则呆呆地望着窗外。他等胸中那股恼火的难堪一点点消下去,才转过眼来。
大概看程显不作声,杨淮放便当他是默认了之前的说法。只听那胖子长长地叹气,“阿程啊,这感情上的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能难死人。不要说你跟骏骏之间,就说现在一般的男女之间,都让人无法可说。我就是觉得啊,现在不比以前,以前的人重感情。现在的人呢,说不上来的那种……你看现在人们的眼神跟十年前人们的眼神都是不一样的……”
“以前的人重感情?”妈妈桑笑了一下,语气颇为嘲讽。
杨淮放一听就听出来了,“唉,我不是说所有的人……不过我们现在在说阿程的事。阿程,你要不要去看看骏骏,再跟他谈谈?”
程显转过眼,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妈妈桑轻声道:“文龙过来了。”
四十三、
程显背对茶座的出入口,他不回头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他能看到坐在他对面的杨淮放和妈妈桑,两个人脸上的肌肉和眼神一阵牵动,迅速进入了某种警戒状态。然后他就听见,“原来阿程哥在这里,妈妈桑刚才就是看见阿程哥才过来的吧?那你应该叫我一起才对。”
一只白`皙的手搭到程显肩头。
程显侧眼去瞧,见到修长的手指和充满力量感的指节。再顺着这只手往上看,毫无意外地看到张俊脸。
还是岳文龙大的那张俊脸,大半年不见,这张脸显得硬朗了些,原来的长发也简短了,一层层微卷地搭落到肩上。有一瞬间,程显好像看见那双俊美的眼睛在看向自己的时候有一丝波动的微笑,可随即他就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岳文龙看他的眼神,仍跟他上中学时看他的眼神一样,是一种缺乏温度、居高临下的俯视。从这种俯视中,他看到的只有轻蔑。用杨淮放的话来说,就是别人都是岳文龙脚底下的泥,而他程显自然更是泥中之泥了。
程显瞧了岳文龙两眼,想找回一点他以前在岳文龙身上找到的感觉——他俩毕竟上过床不是么?可是他没有成功。
这时他听见妈妈桑说:“文龙,那边等你的都是你的朋友?其中好几个是你未婚妻那边认识的人吧?”
程显不自觉回头,看到茶座门边上站着一伙年轻男女,单从仪表上来看,这伙男女都算得上人中龙凤了。他把头转回来,整个过程中,他都能感到岳文龙在盯着自己看。
片刻,搭在他肩上的手终于拿开了,“我过来见见阿程哥,让他们等一会儿没关系。”用的是波澜不惊的口吻。
程显抬眼看他,平生第一次把疑惑之情摆到了脸上。他想知道岳文龙为何这样始终盯着他,这样热衷于戏弄他,让他难堪尴尬。他们之间的差距犹如云泥之别,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威胁到岳文龙的利益。非要说他们上过床的话,那么他程显已经为那一次的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无可挽回的代价,他至今仍在接受惩罚。如果说不久之前程显还能在对岳文龙的幻想中感受到性的激动,还能从岳文龙身上感受到一种性的魅力,那么时至今日,他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这么多年过去,岳文龙仍然俊美,他仍然是个籍籍无名的浪子。他坐在座位上仰视站着的岳文龙,一如许多年前他坐在琴房门口遥视着里面那个练琴的美少年。浩渺的时空中,程显只看见这十多年里自己苍白虚幻的人生,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失败和无聊。十多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改变,在上的愈加在上,在下的愈加往下面滑去,——还有什么可说的?
于是程显冲岳文龙举一举杯,用一种干涩认命的语气说:“恭喜你订婚了啊!”
没有人去看岳文龙,否则他们一定会注意到岳文龙脸上瞬间的一滞,以及喉咙里不知咕噜的一句什么话,听上去像是两个字,“是么?”
程显闷头喝茶,杨淮放一个劲儿往嘴里塞吃的,妈妈桑虚看着前方,眼里是淡淡的讽意。
正当大家都以为岳文龙就要离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他开口道:“妈妈桑,我建议你换上我推荐的那个DJ,他知道现代人要听什么,你的那些好听的老歌,不再适合这个时代了。”
桑梓没看他:“人们在任何时候,需要的都是相同的东西,没什么合适不合适……”
岳文龙微微一笑,“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来新世界的人寻找的就是这种不一样,现在做生意不就是要讲究这个吗?如果怀旧可以赚更多的钱,我第一个支持放你们那个时候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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