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显看了一眼岳骏声靠在他肩膀上的脑袋,艰难地吐出一口气——他还是会照实说的罢!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一点儿不遗漏地摆在岳骏声面前,由他去评判,由他去裁决!他受够了岳文龙的要挟,受够了长达十年的“流放”,受够了良心上不间断的懊悔和自恨,他不要再忍受这些,他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地摆脱这些了!可是……
程显苦涩地打量着卫生所白中带黑的墙壁,心里又忍不住挤出一丝丝的希望:如果骏骏当时因为烧糊涂了,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什么,是不是……
两瓶水挂完,小护士看一看体温计,说:“差不多退烧了,回家多睡睡觉,休息休息。”推着小车离开。
程显摸一摸岳骏声的额头,也觉得温度下来了,便把那萎靡的模样当作正常,揽着人肩头,带岳骏声离开卫生所。他们从岳文龙的轿车旁走过,走到一个破落的公交车站,等了许久,等来一辆车。程显一上去就向司机打问,问清楚了其中一站就是长途汽车站。一路晃啊晃,两人在司机指示的那一站下了车,岳骏声看上去精神一点儿也没有变得更好。程显忧心忡忡,但更多还是想着越快离开Y城越好,便在长途汽车站买了食水,带岳骏声买票上车。
他本打算跟岳骏声先坐汽车到相邻的一座大城市,之后转火车去H城。不料岳骏声刚下长途汽车就又开始起烧,一个劲儿叫冷。程显惊忧之下,匆忙领他上市中心的大医院就诊,而等到尘埃落定两人再踏上南下的火车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大医院的医生照例安排给岳骏声挂水退烧,然而这次却烧得古怪,明明两瓶水下去体温计显示一切正常了,程显刚把人领回附近的旅馆,不多久又重新烧起来。每烧一回,小笨犬的目光便呆滞上一分,言语间也多了稚气,那溜腮嘟囔的模样,竟有几分回到小时候的光景。狐疑外加心惊,程显马不停蹄又将人拖回医院,向医生解释其中的不对劲儿。却不知那医生听懂了没有,光顾着叫护士给岳骏声量体温,末了举着体温计放在光亮处看,“还在发低烧,不过不好再挂水了,回去吃点退烧药睡一觉再看。”
程显犹记得那一夜自己如何搂着岳骏声,听着外面马路上不息的马达声,思虑纷杂,硬是睁眼到天明。他从后往前推测,难以确定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难道是那家小卫生所的药水么?他在当赏金猎人期间各种光怪陆离的事都遇到过,要真是那小卫生所有什么古怪,在药水上做手脚,他一点儿也不会感到奇怪。只是不知道依目前的情况,岳骏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儿,据说发烧是会把人的脑子给烧坏的,如果是那样……
他没有等上太久就知道了答案。那天早上,程显因为熬了一晚,整个人困得撑不住,刚想合上眼睡一会儿,怀里的小笨犬就动啊动地醒来了。透过朦朦胧胧的晨光,程显依稀看见那双吧哒吧哒望向他的眼睛里恢复了些常人的清明。心头刚刚升起点喜悦,他就听见岳骏声问他道:“程程,这儿是哪里?我妈妈呢?”说话的声线,还是大小伙子的声音,只是那口吻分明是……
“这就奇了,这孩子一烧……把脑子烧回到了小时候?”这是后来程显带岳骏声看过的许多医生说的共同的一句话。这些医生还纷纷给岳骏声做智商测试,然后一脸凝重地把测试结果递给程显看。
程显望着一纸报告单在肚子里叹气,同时心里某个地方也好像忽地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他跟岳文龙在车里的那些互动,也不会被这样的岳骏声记在脑子里了吧?那些录像的事,也终于不会被小草包知道然后需要自己再痛苦解释了吧?……
程显拿着化验单走出来的时候,岳骏声正坐在外间的塑料椅上一勺一勺、安安静静地挖吃冰淇淋。冰淇淋是程显买来哄他的,好让他乖乖坐在外面别乱跑。岳骏声见他出来,很懂事地问他道:“程程,你不吃吗?”一勺子冰淇淋挖过来给他。
程显望着他,心里不知该高兴还是愁闷:一个大小伙子的身体,一个学龄儿童的头脑,他该拿他怎么办呢?
二十二、
一个月后,H城老城区里的居民便常见到一个气概与常人迥异的男人骑着辆小轻摩,后面载着一个细皮大眼的帅小伙,在街巷里穿梭。这是程显找了家业务量不大的快递公司,干起了他的老本行,每周中有三四天带着岳骏声在迷宫似的老城区里跑。本来就算不找份工也不打紧,本来他甚至想把岳骏声带去少民聚居地的黑藏那里长住。只是他以为,既然岳骏声又返回到了他六七岁时的心智,他便下意识地想还原给他一个六七岁时的世界,一个尚对生活怀有温柔期待的稚童眼中的世界。为此,他语焉不详地告诉小草包,“你妈妈让我来照顾你,她有事去了别的地方,不方便带你一起……”一听就是哄小孩儿的话,搁在如今机灵点儿的孩子面前都不一定管用。可到了岳骏声这里,这个个头高出程显两个多指节的“大儿童”就很温顺地点点头,似乎默认了这个事实的合理性。而且,他的眼里还泛起点儿异样欢喜地向程显胸前靠过来:“那……我以后就跟程程住在一起了?以后我是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程程了?”
程显接下他修长温暖的身体,被岳骏声眼里毫不掩饰的亮晶晶的喜色刺得心头一晃。他低低地应了个“嗯”,手臂上立刻湿湿软软地挨了一触。那是岳骏声依循习惯亲了他一口,亲完后还看了看被亲过的地方,然后慢慢地把脑袋搁在程显怀里,休憩中的小犬的模样。
程显的神色便染上些复杂。他胯下某处明明没有被亲到,却像是被亲到了似地一个激灵,一下激动起来,想要抬头四顾。然而怀中的小笨犬一无所觉,他长大了的身体伏在程显胸前,一点儿也没有感觉到异样。他甚至还闭上了眼睛,无意识地叫了两声“程程”,很安心地昏昏欲睡了。
程显坐在饭桌边,把记忆从不断变换的场景中拉回来。岳骏声坐在他对面,双手捧碗,等待喂食的小犬也似盯着程显的筷子看。程显支着筷子,将茭白、卤干每样一一给他碗里拨一些,然后挑开鲫鱼的肚皮,把少刺的鱼肚肉全挟到岳骏声碗里,顺道捏一捏小草包的脸,意思是他可以吃饭了。
程显捏得并不重,但岳骏声却感到被他捏过的那个地方起了烧热,半天也凉不下去。他假装很仔细地看看程显挟到他碗里的东西,用筷尖戳了戳两块雪白的鱼肉,“程程,我不能一个人吃两块鱼肚子,我们两个人,应该一人一块。”
程显不理他,“给你吃就吃,吃一点菜还让来让去,剩下的鱼肉跟鱼肚子一样的。我小时候啊,有点儿鱼骨头吃就烧香磕头了!”他大咧咧地坐下,大筷大筷地把菜拖进碗里。进碗就进嘴,到嘴就到肚,几筷子下去,米饭就没了一多半。
程显粗犷惯了,自然不觉得刚才的话里有什么,自然也不会想到刚才那番话的语气较以往来的重。无意间一望,他才发现小笨犬还一筷子都没动,眉毛和嘴角同时往下耷拉着,黑汪汪的眼睛里盈满了委屈,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每闪一下,都是对程显发出无言的控诉。
“怎么了这是?”程显搁下筷子,去抓岳骏声的手。
岳骏声已经嘟起了腮帮子。
程显想了想,慢慢反应过来,“……是因为我刚才的话?”他身子倾过去,把岳骏声拉向自己,语气放得很柔缓。
岳骏声连人带凳子投到程显身边,他坦然地由程显半搂半抱地圈住,目中的委屈迅速地消失,声音中控诉的意味却越发浓厚,“程程凶我!”
“我凶你了?”程显不禁觉出点儿好笑,看着一分钟之前眼眶里还滚着薄薄一层泪膜的小笨犬此刻化身为半个小斗犬,很是不快活地瞧着他。
听他说出“我凶你了”这句毫无自觉的话,小斗犬似乎加重了气愤,抬手就在程显胸前捶了一下、两下、三下——
正要跟进第四下的时候,他的手被程显捞住了。“我把鱼肚子让给你,你还打我?”
小草包的手不算小了,可是纵使这样,也还是大不过程显的手掌。程显调侃似地摩挲着已经不复小时候那样柔软的小犬爪,越摸越丢不下。
“哼,”岳骏声欺着程显的和颜悦色,鼻子里小小地喷气。他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抓起筷子飞快地扒饭,吃的头也不抬。他肚里小得意,为自己如此轻易地就在素来厉害的程程面前讨到了赢局而呼呼得意。好像很久之前小草包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在其他人面前他都很自觉地表现得礼貌又乖巧,甚至显得有些怯弱,等到了肌肉勃发的程显这里,他却不由自主地捉住机会撒些小脾气,就像刚才那般——打程程几下啦,捶程程几拳啦,甚至咬程程两口。记得不错的话,这些他可都干过,还干的挺高兴。同时他也暗暗地感到,程显在接着他的小脾气时,一点儿也没有生气。虽然程程总会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用一对老鹰似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住他,就像现在这般,一言不发地这样盯住他,像是认准了他,吃定了他,盯得他一颗小心脏在腔子里卜卜地跳,连两只筷子都使不利落,鱼肉混着茭白咽下去,根本没咂出什么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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