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一下,我有事想告诉你。”
易清看了下时间,父亲已经进去半个小时了,平常最多也就四十分钟的样子。他看了下姚瑶脸上着急的样子,停顿了下:“什么事?”
“我和天羽要订婚了。”
并不宽敞的走廊里站满了排队等候检查的人,大人们嘈杂的谈话声,小孩子的吵闹声,还有窗口护士的叫号声,熙熙攘攘地充斥着这个小小的空间。那么多种声音里,只有姚瑶那一句,穿过满是消毒液和药水的沉闷空气,清晰而尖锐地传入到易清的耳朵里,刺痛着自己的耳膜。他望着姚瑶,看她脸上带着幸福而满足的笑意,满是期待地等着自己也回敬一个笑脸。他扯起嘴角,眼睛眯了眯,对上了姚瑶。
他微笑着,在心里想着,这样看起来应该是一个笑容吧,要不要笑地再用力点,眼睛再眯小点,嘴角的弧度再大点?或者,自己是不是笑地太用力了,会不会让人看着有点假?
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难受着,从嘴里说出来的那句“恭喜。”飘在空中,带着喉头的苦涩和舌尖上的辛酸,听在自己的耳朵里,飘渺成一片空茫。
姚瑶看着他,笑地更甜了,“谢谢。”她说了谢谢,尔后一低头,好似不好意思似的,用手捂着嘴巴,轻声地又笑了起来。
易清站在那里,不知道她还要笑多久,只能一直保持着刚才的笑脸看过去。旁边的检查室开了门,他的眼角余光看见父亲正从座位上站起来整理着衣服,护士已经开始走出来准备要叫家属进去谈话了。
“23号家属请进来一下。”穿白大褂的护士朝喧哗的走廊里喊了一声。
易清捏着号码牌,把它攥地紧紧的,朝姚瑶挥了下:“我先进去了。”
“嗯,好啊,改天有空……”
姚瑶还在身后说着什么,易清已经跟在护士的后面,转身进到了房间里。关上门,额头抵在门上,手里的号码牌碎成了两半。
“易清,站那里干嘛,赶紧过来。”清爸在那边喊。
额头抵在冰冷的铁门上,他用力地眨了下眼,泪水无声无息地滴落了下去,被浅灰色的地板掩盖住了踪迹,悄无人息地完成了悲伤的使命。他飞快地用手背擦了下自己的眼睛,然后抬起头,转过身去,笑着对房里的医生和护士说了句:“辛苦了,请问……”
他站在父亲的身边,一边帮着他整理好翻起来的衣领子和后背的褶皱,一边听着医生给出的一些建议,偶尔插上一两句询问的话,脸上是一贯的从容和淡定。
而那些来不及滴落、不能见人的眼泪,却一滴一滴地顺着眼腺向下,流进自己的心房,浸润地心尖尖上都是一片酸楚。
送父亲回到家里,母亲抓着他回家的机会,把易子峰一家也叫了过来,说是一起在家吃顿饭。和姚瑶说完话后的整个下午,除了进门后的那几秒,他就再没得着一个时间和地方好好地静一静,把心房快要溢出来的苦水倒出来。
此刻坐在饭桌上,看着父母因为难得地家庭聚餐而喜笑颜开,再看着哥哥一家和和睦睦,再想起龙天羽,想着他以后也会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有这么一个虽然算不上幸福圆满,但至少有妻子、孩子相伴的家,那堵在喉头一下午都顺不起来的气一下子就畅通了。
一个人好,总强过两个人都不好。
这顿饭,他吃的心不在焉。易子峰和父亲谈完工作上的一些事,转脸看到他的走神,朝他问了句:“社里最近忙吗?”
“还好。刚批下了一个新项目,过一阵子那边就可以开工把XXX乡小学的危楼拆了建新的。”易清坐在那里,吃了一碗白饭,把碗放下了,“我吃完了,书店还有点事,先回去了。”
“怎么只吃这么点?再吃一点吧,妈还炖了汤没端上来,好歹喝完汤再走。”清妈见他已经站了起来,赶紧放了筷子,跑厨房里去盛汤。
易清只好又重新坐了下来。易子峰瞧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着妻子把一边吵闹的小雪抱到客厅里吃去了,等她俩走了出去,才把碗放下了,看向易清:“夏文奕是不是来S市了?他来找你的?我前几天看到你们在外面吃饭。”
“过来玩玩而已。”
清妈已经从厨房里端了汤出来,拿着各自的碗一边盛着一边问易子峰:“哪个夏奕啊?你认识?”
递了一碗给易清,又嘱咐着:“别人大老远从国外过来玩,你得好好陪着,别只操心着社里的事。”
易清接过碗,喝了一口,只觉和刚才吃下去的那碗白米饭一样,什么滋味都尝不出。
“有时间请他来家里吃顿饭吧。你在法国那边的那家公司不是和他一起合开的吗?你在那边他也帮了不少忙,请他来家里吃顿饭,不算过分。”易子峰对易清说着,又朝清爸和清妈说道:“夏文奕,不知道爸妈还记不记得。易清出事那次,他跟易清一个队的。后来还请我们去吃过一顿饭的那个。”
“哦,就是那个长得高高大大,有一双蓝眼睛的混血儿吗?”被易子峰这么一提醒,清妈一下子记了起来。她对这个夏文奕印象不错,小伙子看着面相是凶了点,但做事什么的心特细、稳重、会照顾人,回国的时候还特意挑了件礼物送给自己。她马上附和着易子峰,朝易清说道:“是是是,请人家来家里吃一顿饭是没错的。易清,你跟他约个时间,提前跟妈说一声,妈叫保姆提前准备着。对了,他有什么吃不惯的吗?……”
“他过一两天就回去了,就过来随便玩玩而已,我已经请过他吃饭了,不必专门请家里一趟。”易清打断了清妈的话。
“不打算带回家跟爸妈正式见面吗?”易子峰看着易清:“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一下子,桌上都没人说话了。
易清一口气把碗里的汤喝光了,看向易子峰:“没有。”
“真没有吗?”易子峰笑了下,“你别多想,你的事,我不会多参与。只是要是真在一起的话,就带回家里跟爸妈见个面,聊一下,让爸妈对他也多个了解,以后也放心。”
“带回来看看,就吃个饭,随便聊聊。我们不会多为难的。”清爸沉着声,语重心长地说着。
这是自己和龙天羽那件事以后,家里第一次再谈起自己的性向问题。而这次,没有像之前那样面红耳赤的争吵,也没了掀桌子摔杯子的谩骂,更没了拳脚相向的殴打,只有在经过这么多年死不妥协的抵抗和心照不宣的冷战后,大家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向彼此低头。
而这样的结果,来地太晚、太迟。他在今天,终于听到了哥哥的一句和解,等到了父母的认同,只是自己却再也找不到一个想把他带回家,想将他介绍给家里人认识的那个人了。
那个他想带回家的人,就在今天,他听到了他要订婚的消息。他马上就要有一个自己的家了,一个和自己无关的家。
他想笑,想跟父母、跟哥哥说声谢谢,谢谢他们最终和自己的和解,可是一张嘴,却失了声。那刚喝下去的汤滚烫着翻涌上来,冲到自己的眼眶里,灼热地自己眼眶一阵发热。
他仰起头,用力地睁大着眼睛,一眨都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不能眨,一眨,泪水就会从眼眶里挤出来。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等到眼眶里的泪水终于慢慢地收了回去,他才低下头,哑着嗓子说:“我没和他在一起。不早了,我回去了。”
没等母亲再站起来挽留,他拉开椅子快速地站了起来,穿过客厅,走出家门。
他骑着单车,从家门口的那个斜坡上冲了下去,眼泪被吹落在冷风里,消失在身后的黑暗中。
这一天,他得到了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同时也失去了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
只是无论是得到的还是失去的,都让他有种流泪的冲动。
得失之中,悲欢之间,是笑着笑着就会让自己流泪的再也回不了的过去和到不了的将来。
☆、第二百章
龙天羽要和姚瑶订婚了,这是易清知道消息前几天,两人对龙妈宣布的。
几月前,他俩拉着手,十指紧扣,站在龙妈的病床前,龙天羽说:“妈,这是我女朋友,姚瑶。你认识的。”
那是她从昏迷中醒来后听到的最好的一个消息,比医生来告诉自己的病痊愈了还要高兴的消息。听了龙天羽的话,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拉着龙天羽的手,哽咽到说不出话。
能在自己的有生之年亲耳听到儿子的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可以死而无憾了。
龙天羽看着母亲脸上的笑,觉得无论让自己做什么都值了。
易清从自己房间离开后的那晚,他趴在地板上,看着从易清手背上滴落的血滴凝固在地板上。他将自己的食指指腹轻轻地落在其中一滴上,感受着血液中的黏腻,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将深红的血滴抹开。指尖触到底下冰凉地板的那一刻,额前的汗水滴了下来,滴在那团抹开了的血迹上,将那一团团刺眼浓稠的深红漾成淡淡的水红。
他看着地板上那团混合着自己和易清血汗的淡红,一遍遍对自己说,龙天羽,放下吧,放过易清,也放过自己,不要再这么彼此折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