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的窗户没有关严,纱质窗帘轻轻摆动,有微弱的凉风从耳后拂过,带来一丝初秋的气息。
我一抬头,督见祁洛垂眸夹菜的侧脸,以及握住筷子时白玉般匀净的指节,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海丽姐让我下午去订月饼。”
他忙着吃饭,也没抬头,只是“唔”了一声,等待着我的下文。
“如果你不忙的话,开个小差,跟我一起去呗,就当出去呼吸新鲜空气。”身为祁洛的合租室友兼外甥,舅舅这个任劳任怨的人肉司机简直不要太好用。
自打张海丽知道我和祁洛的这层亲戚关系,对我挑三拣四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大约是在职场征战多年,终于也晓得压抑强势难搞的本性,凡事留些余地和情面,每天分给我的工作任务都轻松不少。这可不,像订月饼这种动辄可以外出游荡一下午的杂活,就被海丽分到我头上了。
但海丽姐做事精益求精的原则还是不动摇的,明明可以在官网上一个订单的事儿,丫非要我去门店买一份来给办公室尝尝再做决定。
按照之前拟定的,我拖着祁洛去杏花楼和全聚德的门店分别扫荡了一圈,最后又转移到星巴克,便宜套装礼盒打发我等屁民,贵价的则送给领导和我们公司的SVIP级客户。
只是这星巴克今年的中秋礼盒美则美矣,又是咖啡馅又是牛奶馅,不知买回去,张海丽会不会又吹毛求疵说太小资、不够传统大气之类的。
女人就是难搞。对付女人,我一向没什么坚定主见。
思忖一番,我灵机一动,从祁洛那儿骗来手机,道:“我手机没电了,借我给海丽姐打个电话。”
我拍了张星巴克月饼礼盒的照片,用祁洛的微信直接发给张海丽道:张经理,我和顾喆现在在外面订月饼,这种你看如何?
不到半分钟,张海丽的回信就回来了:祁经理果然很有品位,这种我去年收到过一份,真的非常好吃,价格也比较适中,用来送给客户咱们公司也很有面子。如果祁经理没问题的话,就订这个吧!
我看着她那与平时判若两人的谦恭语气,捧着手机直乐,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
退出和张海丽的对话框,祁洛的手机又闪了一下,一个微信名叫K的人发了条消息过来。我知道我不该看,也并无兴趣,偏偏那条瞎眼又狗血的对话框,不请自来地闯入了我的视野。
K:我不信,你真就这么狠心?
两人之前的对话都被删除了,仅仅只有这么一条,没头没尾,却引人遐思。
K的头像是一个满头粉毛的男孩子,穿着黑色工字背心,对着镜子撩起上衣下摆的照片。长得不错,只是鼻梁里那根硅胶的轮廓感不要太明显。之前在省台上班的时候,我们很多gay同事都这么拍照撩骚,我看着这男生有些眼熟,但全然不记得是在哪里见过。
我下意识要点进去看他的朋友圈,手指抬到一半,停在屏幕上方。
看了又能如何,拿来同自己比较么?只能白白地动肝火吧。
别想了,祁洛怎么做是他的自由。我只是他的外甥,我们之间就算有点那什么的意思,也名不正言不顺,还比不上这种敢于在微信上穷追猛打的。
我把祁洛的手机锁屏,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练习了几次笑容,直至确定自己看上去并无异状,这才出去找他。
祁洛站在吸烟区的垃圾桶前,指间夹着一根刚刚点燃的香烟,另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衬衫随意地挽到手肘处。他背对着我,身材修长挺拔,肩胛骨随着手臂的动作,撑出一条好看的轮廓。我见他抬手吸了一口烟,淡淡的青色烟雾自他指尖飘散,衬得整个人如同深山中偶然出现的仙人,如梦如幻。
我叫了他一声,他稍稍转过头来看我,嘴角斜出淡然笑意,浓白的烟自口唇逸出丝缕,眼神悠远带点儿飘忽。类似的画面我在香港古惑仔系列电影常常看到,奇怪的是,祁洛这么做,却没有丝毫的痞气,反倒优雅的天经地义。
把手机递给他,一个格子衬衫运动鞋的短发女生走过来,对我们道:“对不起先生,打扰一下……”
听着她的语气,我第一反应就是来推销保健用品,或者搞什么影楼特价促销的,正欲拒绝,短发笑着道:“是这样的,我们正在那边拍一个广告,刚才两位不小心入镜了,导演看两位的形象很好,想问问是否有意向做群演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怎么说我以前就是干这行的,拍一个广告几个镜头起码得磨蹭到大半夜,祁洛晚上还要开会,人家可是全省十大青年优秀企业家,哪有功夫赚这一天八十的群演盒饭钱。
那一个“不”字还没说出口,短发道:“我们副导演过来了,你们可以面谈。”
我条件反射地一转头,只见一高挑瘦弱的寸头妹子向我款款走来,我视力不好,不大确定,只得在心中不停地祈祷:不是她,是我认错人了。
直至寸头走到我跟前,大方地摆摆手道:“顾喆,刚才在那边机器里看到你,所以过来确认一下。没想到这么巧,我们在这里碰上了。”
我痴呆地注视着她一开一合的口型,以及唇线锋利的嘴角,心想道:在我祈祷的时候,上帝一定打了个盹,此刻,我的幻想全部破灭。
寸头妹叫秦榛音,是一个我曾以为,我此生都不会再遇见的人。
倘若说万恶的美帝,除了苦我心志,饿我体肤,空乏我身,行拂乱我所为之外,还给我留下了什么揭不过篇儿的、泯灭掉我所有激情和追求的记忆,那么,我和秦榛音那段如同情景搞笑剧一样的恋爱,必定无出其右。
回来以后很多国内的老同学问我,在美帝怎么没泡个洋妞,或者问我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我一直语焉不详,不知从何说起。
也不赖她,是我识人不清,没看准属性。我的前女友秦榛音,其实是个结结实实的铁T。
初见时,秦同学一头长发飘飘,虽身高足有一米七三,胜在骨架纤细,只要不蹬大高跟,跟我走在一块儿,也勉强算是小鸟依人。
那会电梯坏了,她独自一人拖着个硕大的行李箱,一声不吭地爬我们那个又陡又狭小的公寓楼梯。我看着不忍,上前帮了把手,秦榛音回头对我嫣然一笑,还别说,她笑起来那个灿烂劲儿,跟我去世的老娘还真有点像。
不得不承认,她的确是我喜欢那个型。刚来异国,内心着实苦闷寂寞,遂愣头青一样展开了火热的追逐攻势。两个礼拜后,秦榛音正式成为了我的女朋友。
那时我自以为抱得美人归,连微信头像都换成了和她的情侣头,还时不时应她小女生气的要求合照自拍。殊不知像我这样傻冒,哪来这等顺风顺水的运气。
后来我们分手,我才后知后觉,秦小姐和家人因为性取向问题大动干戈,来美帝留学,父母一度断了她的经济来源。这姑娘迫切需要找一个装饰门面的摆设来获取生活费,这时我撞上了门,她便顺水推舟。
之后秦榛音看上了当地Les酒吧里的小清新驻唱妹子,把头发推成了板寸,连衣裙换成了男款西装,彻底放飞自我,也踹掉了我这个不再有用的装饰性道具。
我们在一块不过短短四个月,不是没有动过真心,分开后,不再喜欢了,也无太多怀念。偶尔她又从我的脑子里跳出来,我想,我留念的只是在同她不相熟时,她在楼梯上回头对我的粲然微笑。
只是我和秦小姐共同的朋友圈子就比较难搞了,本来留学生圈就小,这下人人都知道顾喆是有哪里不行,搞的女朋友愤而做T,对男人永远地失去了兴趣。个个见了我都没心没肺的开玩笑。
讲真,没有一个男人不要面子,与其说我记恨的是她甩了我,不如我恨的是秦榛音的欺骗。相当长一段时间,我感觉自己都抬不起头来。每天除了勤学苦读,就是闷头大睡。
再见秦榛音,她好像更瘦了,从前就九十几斤出头,现在更是瘦的如同一具行走的骨架。几年的时间如流水,毕业时在机场登机时的场景还一如昨日。我看着她推得可以看见头皮发青的发茬,真感觉这个人太陌生了,我们像是从来没有认识过。
我冲她笑笑,手心因攥紧而出汗:“真的好巧。”
秦榛音的眼睛在祁洛身上一晃而过,对我道:“你一会有时间吗,要不等下我们去喝一杯?我这边也快收工了。”
“抱歉,我这上班呢。”我做作地看了看手表,“你也在忙吧?我先走了,下次有机会再聚。”
说完我便匆忙拉着祁洛撤了,我怕她再开口,再开口我也许就因为不习惯拒绝,而心软留下。
恍惚间,想起我们分手那会,我的喉头紧涩而艰难地发出声音,对她说:“我有什么做的不好的地方,我可以改。”
她摇摇头不说话,眼神是冰冷又果决的:“性别怎么改?”
这句话一出口,除了站在原地苦笑,再无其他可说。
我发现,在我在意的人面前,我总是这样的溃不成军,如同白蚁蛀穿的朽木,被浪潮一拍,便碎成了千千万万片木屑。
五年前如此,五年后的我,现在看来仍然没有丝毫的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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