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棽的手僵在半空,胸口微微发热。他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抱紧陈拓塞在他手中的保温饭盒,一再道谢,“陈哥,其实……真的不用这么麻烦的。”
晏棽既然不想说,陈拓便也不再追问,他坐正身体,笑容和煦地发动车子往医学院开去,“家里的阿姨做的,不麻烦。”又看了看晏棽,半是关心半是责备,“年轻人就是不注意饮食规律。等上点年纪,身体可是要反弹的。你是学医的,平时做事看着也还稳重。怎么也这么乱来?”
晏棽垂下头不说话。心头刚刚升起的那一丝不妥之感,在陈拓温言软语的“训斥”下又逐渐松动。
不管承不承认,晏棽的内心都在渴望一份来自年长男性的关怀。他可以压抑这份渴望,却无法彻底抹杀。
就如同那只丢失的土黄色手提包。平常他可以装作无所谓,等真正失去了,现实会教他认清他有多么在乎。
不过几分钟,车子开到晏棽宿舍楼下。晏棽还在犹豫是否该请陈拓上去坐坐,陈拓已经笑着向他告别,“我先回去了,公司那边还要加班。你快上楼吧。记得趁热吃。”
晏棽为自己方才的迟疑感到羞愧,忙回道:“那陈哥路上小心些。”又多问了一句,“陈哥最近好像都很忙?”
“是有些忙,”陈拓手搭在方向盘上随意与晏棽聊天,“明天还要出国一趟,估计得有几天才能回来。你呀,”陈拓又忍不住开始唠叨,“记得好好吃饭,注意休息。等我回来要是看到你瘦了一斤,可是要像罚小弟一样罚你的。”
晏棽捕捉到一个关键信息,“陈哥还有弟弟?”
陈拓点头,脸上露出纵容般的笑,“我们家一共兄弟三个。三弟在国外读工程学博士,对经商不感兴趣,这几年也不常回来,外界知道他的人不多。”目光转回晏棽身上,“比你大不了几岁。也像你一样作息颠倒、三餐不定,小小年纪就折腾出胃病。你们这些小年轻啊,真是,怎么说都不听。”
晏棽听陈拓罗哩罗嗦抱怨胞弟,心里真正放松下来,双唇微扬,唇角边玲珑的梨涡一现即逝。
两人又说了几句,晏棽先上楼离开。
陈拓看着晏棽走进楼道,一直等晏棽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挑唇一笑开车走人。
车子开出学校,杜洋的电话打进来,他一副看好戏的腔调,戏谑道:“接到人了?”
陈拓嘴边笑意不减,应声说:“多谢你。好久没遇到过这么好玩儿的小孩儿了。”
杜洋在那边低低地笑:“看来陈总玩儿得很愉快。”
陈拓跟着笑了笑,话锋一转喟叹道:“杜洋,今天晚上我真有种错觉,似乎回到了初恋的时候。”
杜洋吓得险些咬掉舌头,听到陈拓恶作剧得逞般的轻笑,才咒骂一声,道:“行了,你就别在我跟前演了。我还不知道你?快回来吧。明天还要早起赶飞机。”
陈拓看一眼窗外渐深的夜色,方向盘转向另一条路,“你的情报没错吧?那位暴脾气的大少爷也在健身房?”
“当然没错,小晏就是追着盛少去的。你又想做什么?”杜洋陡然警觉,“喂喂,我说,一个小情儿而已,可不值当为这点事跟盛少正面对上!”
“你以为我们现在还没有正面对上?”陈拓利落地掐掉电话,车子又拐上机电学院后面的那条马路。
昏黄的街灯下,远远地便能望见一道独立街边的高挑身影。
陈拓放缓车速,慢慢在那道人影前停下车,按下车窗探过身去,向那人道:“盛少?”
盛林站在晏棽那辆粉红色的电动车旁,一手按着车把,闻言五指悄悄用力握紧,面无表情看着陈拓。
陈拓对盛林的泠漠满不在乎,他推开副驾车门,道:“盛少是要去哪儿吗?可否赏脸让我载盛少一程?”
盛林睨着陈拓,静了一阵冷冷开口,“陈总最近,可真是春风得意啊。”
陈拓含蓄轻笑,“哪里。不过偶然得遇一位意中人,心情的确不错就是了。”
“意中人?”盛林沉下脸色,目光刀一样刺在陈拓身上。
陈拓颔首,道:“就是晏棽。盛少跟小晏是好友,以后总会知道的,我也就不瞒着了。”
盛林捏着车把的手轻微颤动抖,心口那把勉强压下的怒火,眼看就要腾空而起。
陈拓似乎还嫌盛林气得不够狠,微笑道:“小晏面皮薄,不愿意让外人知道我们两个的事。但盛少是小晏最好的朋友,一直以来对小晏多有关照,若是连盛少也瞒着,总归不太好。”
怒火烧遍全身,盛林已经将要说不出话,他死死瞪着陈拓,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陈拓露出大吃一惊的模样,“盛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原以为你跟小晏是好友,现在看来……”
“我让你滚!”盛林怒意勃发,手臂猛然一挥,晏棽的电动车被掀翻在地。
陈拓的视线从盛林身上移到倒地的电动车上,片刻关上车门,踩下油门扬长而去。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身后呆立的身影,微笑摇头,“年轻人啊,就是沉不住气……”
白色的卡宴很快转过街角。盛林猛地捂住胸口蹲下身体,面孔涨得发红。
四十六
盛佳敏怀盛林的时候情绪不稳,时常大悲大怒。盛林出生后落下个哮喘的毛病,平时影响不大,每逢秋冬之交总要发作一回。进入青春期后盛林体质逐渐变好,加之勤于锻炼,这个从胎里带来的病根倒有好些年没再跑出来找麻烦。连盛林本人都快要忘记,自己是个潜在的哮喘病患者。
喉咙间像是堵满了棉花,压迫气流无法顺利通过。肺泡里也如塞了石块一般,刺激着胸膛剧烈胀痛。
盛林竭力按压着胸口,张大口喘气。但这点努力对来势汹汹的病情起不了多大作用。不消十几秒钟,盛林便支撑不住歪倒下去,想开口呼救也发不出声音了。
夜色已经浓郁得化不开,微弱的街灯下,盛林侧身蜷缩在冰冷的地砖上。痉挛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喉咙,恐惧一阵阵刷过大脑皮层。许是过于惊惧而产生了混乱,盛林脑海中倏忽闪过晏棽微微含笑的面孔。
眼中被窒息逼出的泪水满溢出来淌落脸庞。盛林在绝望中想自己实在是没救了,都这个样子了,心里最记挂的人居然还是晏棽,连父母亲都快要及不上这个人了。可是有什么办法,他好不容易才主动喜欢上一个人,连告白都还没来得及,让他怎么甘心?又想如果之前在更衣间自己没有闹别扭躲着晏棽就好了。
他喜欢晏棽,不管晏棽是不是真的被陈拓那个混蛋骗了,该喜欢的他还是喜欢。对放在心里面的人,他应该多一些耐心的,不该像现在,任性的小孩子一样耍脾气。似乎都让晏棽误会,自己在讨厌他了……
盛林思绪纷乱,漫无边际地东飘西荡。他没有听到有人在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直到那人狂奔到他身边,盛林透过模糊的视线,认出蹲在自己身边的人。
“老孟……”
盛林嘴唇微弱地翕动,但喘得说不出话。他也听不清孟慎在对自己喊什么,只能看到孟慎半抱起他的身体,哆嗦着从衣兜里掏出一只哮喘喷雾。
钳制着喉头的恐惧瞬间退散。好似从没顶的洪水中被人拉上了河岸。盛林靠在孟慎怀里,闭上了眼睛。
那晚过后,晏棽又去找过盛林一次。这回他没那么幸运,学校、公寓、酒吧、健身房,盛林会去的地方都跑遍了,也没逮到人。
徐鹏辉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一丝丝口风都没透露不说,反而对晏棽生出了莫名的敌意。
晏棽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先是孟慎,现在又是徐鹏辉,盛林最亲密的朋友,似乎都变得不再欢迎他。
两天后,本市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淅淅沥沥的雨滴,给北方这座城市涂抹上一层层霜花,把属于冬季的寒意,渗透进人们的身体里。
晏棽的电动车在健身房外停了一晚,倒在地上撞歪了车把。车子又送去修理,接下去的几天,晏棽便只能搭地铁去无色上班。
傍晚,雨丝还在似有似无地飘落。
晏棽走出地铁站,手里紧紧捏着手机。他有两天没跟舅妈联系了,也没给债主打过电话。凑不出钱,他不知道接通了电话能说什么。但母亲的状况,他又着实不放心。
晏棽思量片刻,还是点开了通讯录。还没等他翻到舅妈的号码,那边的电话反倒先一步拨进来。
晏棽心口猛地一跳,生怕是母亲撞破了上门催债的债主。匆匆接通电话。舅妈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惊喜,响亮地在晏棽耳边炸开:“然然,你真是大了有本事了!这么快就把钱都还上了!”
“什么?!”晏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抓着手机愣在了出站口。
四十七
舅妈太过激动,没听出晏棽语气不对。她兴奋地向晏棽把具体情况说了一遍又一遍,言语喜不自禁,轻松得似乎挣脱了暗无天日的牢笼。
晏棽耐心听完,不忍向舅妈说出实情,附和她感叹了几句便挂断电话。
晏棽当然没有那样大本事,在这么短时间内凑齐十几万还清债务。按照舅妈的说法,帮他还债的人其实很好猜。
陈拓。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晏棽收起手机,离开出站口往无色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