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烈阳从来没这样抱过他,他们都是男孩子,火力壮,夏天挨得进了嫌热,冬天自己就暖和的不得了,压根没有这样的时候。黎夜是有些不知所措的,他僵硬的躺在那里,听见秦烈阳的呼吸声由粗重变成了哽咽,他的肩头湿了一片,这是他第一次见秦烈阳哭。
即便当年这孩子穿着破衣烂衫,连鞋都没有,脚都磨出了血泡,他也没哭过。即便当年那些人贩子当街就要将他抓走,他也没哭过。即便这些年他们过得这么苦,这孩子也没哭过。
黎夜的心中不是不百感交集的,他的手慢慢地拍下去,顺着秦烈阳的脊梁给他顺气,许久后,这个人才渐渐止住,他跟猴子一样用四肢缠绕住黎夜的身体,试图将长长的腿和长长的手在他身上打个结。他说,“我不走,你不能放我走。你要是不要我了,我会一辈子恨你的,永远不原谅你,不见你。”
可黎夜如何答应呢!下午秦振和方梅绕着秦烈阳稀罕的时候,村支书就拽他进屋说话——他是看着秦烈阳这两年如何在黎夜家生存的,大概是人活得年纪大了,能看出来的事情也多,他叮嘱黎夜,“孩子是人家丢的,无论秦烈阳怎么不愿意回去,你可不能拦着,哪里有孩子不跟着父母的。再说,这家人你得不起,”他认真地说,“你没瞧见那些官吗?那都是大人物,一个咱们都得罪不起。”
黎夜都不觉得这样如何,毕竟他靠自己活着,他过不下去的时候,领导们也没给他一碗饭吃,他就没吭声。
可最让他动心的是在秦烈阳直接甩门进屋,黎夜送他们到门口的时候,秦振跟他说过的话,“我看烈阳很是喜欢这里,还不愿意离开,显然这两年你对他很好,谢谢你。”
黎夜想摆手的,可秦振又接着说道,“但说实在的,这边的环境太差了,不适合烈阳发展。他是我的大儿子,他是有继承权的。他从出生起就注定了比99%的人要富裕,要拥有更多的财产。可这些不是说他姓秦就可以拿到的,他需要与之相配的能力,也就是需要上学,他已经两年没上学了,听说你一直供着你弟弟上学,你应该知道,知识有多重要。”
“别说他不愿意走,黎夜,当一个没文化的社会闲散青年,靠着勤劳苦干下大力来生活一辈子,当然,这世界上不是没有白手起家的文盲成功的,起码我们这一代很多,可现在有可能吗?我们那时候做二道贩子,做服装开厂,靠的不过是信息不流通和劳动力工资低,你跑大车应该明白,现在还有可能吗?你瞧瞧现在起来的企业,都是高科技,没有知识,他一辈子只能混个中产就不错了。”
“黎夜,不用我说,回去与不回去差多远你能分辨出来。这孩子受了些委屈,他觉得在你这里待着舒服,他不愿意回去。这是我做爸爸的错,可是,有些事是不能由着他的,做父母的有错要改要补偿,但不是一味的因为歉意纵然。他需要回去,也必须回去。你是个好孩子,你帮我劝劝他好吗?他可能更愿意听你的话。”
那一晚黎夜整夜都没睡,他任由秦烈阳将自己当做大抱枕抱着,心里的天平左右摇摆,最终定在了送他走这边,他终究将这人推开了。
秦烈阳小声对他说,“你知道吗?那天我就像只被抛弃的小狗,再也没有家了。”
黎夜的身体僵硬了一会儿,终于慢慢放松下来,他的手渐渐抬起,最终放在了秦烈阳的腰上。年轻人的皮肤紧致而富有弹性,火辣辣的烫着他的手心,黎夜终于开口,“对不起。”
第63章
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的有很多。譬如没有跟他说好,就送他离开,譬如没有问一问他为什么那么讨厌回那个家,那里明明是他的亲生父母。还譬如,拿了那二十万元钱,让他痛苦在意到如今。
这些对不起,在十五年的封存中,成为了他俩心中都过不去的坎,如果时间可以回转的话,他真希望自己能够做好,而不是这样伤害秦烈阳。
可时光是不能倒流的,他只能慢慢地暖化他。
黎夜拍着他的脊梁,慢慢地说,“其实我也不想送你走的。你来的时候正是我父母刚刚去世,黎耀天天上学不知道柴米油盐,我一个人支持着这个家,每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这个静的有点荒凉的小院子里,都觉得十五岁的人生,就跟一潭死水一样,每天跟老黄牛似得,想尽办法挣钱,省吃俭用,日子却总也过不好,不知道最终会支撑到什么时候。”
“是你来了,生活才不一样的。有人陪着我过日子,永远也不会担心进屋就一个人,被人欺负了也知道有人帮我找回来,你不知道,关二婶上家里来诬陷我拿了他五百块钱的时候,我其实挺害怕的,他家儿子又高又壮,关二婶也强悍,我怕赶不走他们,却被他们打了。然后你就出来了,真厉害。”
一说这个,秦烈阳也笑了,在一旁补充道,“我也是硬顶着上去的。我那时候在外面流浪了那么多天,也不想回家,就想自己流浪,可是实在是太危险了,睡个桥洞都有人贩子想弄走你,你说多难?然后在集市上躲避的时候就想,要是再碰上你就好了。然后你就出现了。我就想,这有个大好人,我不跟着他以后八成找不到这么好的人了,就跳上了你们的三轮车。”
“那时候可忐忑呢。你那时候挺生气的,脸都是黑着的。我心想这回坏了,不会真惹怒了你吧,你要是撵我走的话,我可不能轻易走了,我得在这儿赖着你,反正看你也不像是脾气特别大的样子。结果,你竟然让我进院子了,虽然还挺小心眼的做饭不让我吃,可还是给了个我住的地方,我就想着,我得在这儿表现好,待下去。”
“我那两天都在外面转悠想着怎么挣点钱,我能瞧出来你也挺窘迫的,拌黄瓜连点香油也不放,关键是一吃几天都不带换菜的,一说话一股子蒜味自己还不知道。我就想六十块照你这样,起码能花一个月,你竟然舍得拿出来给我,我得还给你。当然我还有小九九,我要是还你钱了,你觉得我不白住,八成就更愿意让我住这里了。”
“没想到,还没挣到钱呢,就碰见关二婶他们母子俩过来。”秦烈阳说着就笑了,在黎夜的耳边,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浑厚,震得他耳膜发痒,“真是撞到枪口上来了,我一开始接触的就是胖子,还有李叔,都以为你身边的人都是跟菩萨似得呢,没想到真有这样的。我想都没想就冲上去了。其实我也挺贼的,他家儿子那么壮,我也没想着能打过他,我寻思,打过了最好,打不过被揍个半死,你可不能撵我了。结果,没想到他们外强中干,几棍子就跑了。”
一说起这事儿,两个人忍不住都乐起来,从那天起,秦烈阳才算在这个家安稳的住下来。他们成了一家人,吃住都在一起,连赚来的钱都放在一起花。秦烈阳松开了黎夜,将手放在脑袋下面,昂面躺着看向了天花板。
今天的月亮格外亮,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甚至能看清楚天花板上破损的那些报纸的形状,他们正冲着的那张是个女明星的大幅照片,当年贴的时候的情景两个人都还记得。那是秦烈阳在的第一个冬天,要过年了,他俩准备把屋子里收拾收拾,也有个过日子的样儿。
黎夜跑到报摊上花了一块钱买了一沓子过期报纸抱回来,两人用面粉打了浆糊,就把原先的报纸撕了,贴上了新的。到了床上这块的时候,黎夜就捡出来这张,整整一个版面就这一张照片,好像是个很出名的歌手,他已经忘记了名字了,黎夜说,“放这个,晚上看着也好看。”秦烈阳那时候觉得无所谓,反正黑了灯也看不见,就贴上去了。
“哎,”他看着上面黑团团的模糊影子问黎夜,“还记得贴的谁吗?”
黎夜也被他问懵了,跟着平躺好,眯着眼睛看过去,他比秦烈阳还不如呢。秦烈阳好歹是一直在北京呆着,他的身份决定了他认识不少明星的,可黎夜除了挣钱没有什么娱乐活动,他自然记不清楚了。
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他才蹦出个人名来,“蔡依林?”
别怪他说这个,实在是有几年蔡依林太火了,他所有的娱乐信息来源都是大街上,放谁的歌他才知道谁?
秦烈阳就顺手将左手伸出来揽住了黎夜的脑袋,捏了捏他的脸说,“2000年她还不出名呢。再想想。”
再想想黎夜也想不起来了,他十五年前的记忆都留给了秦烈阳,这种事早就忘光了,“我只记得是你站上去贴的,谁还记得贴的谁啊。又不追星。”
这话说得秦烈阳高兴又郁闷起来,他的黎夜只记得他,可他的黎夜却又放开了他。一晚上,终于到了最关键的问题,秦烈阳有点想问却又不太敢,这大概就是跟人们说的近乡情怯一个道理。他问了十五年的问题就在嘴边,他却不敢问了,他怕得到的回答是,“因此钱,因为黎耀上学需要钱。”
他沉默,黎夜也沉默下来,眼前的景物安静下来,似乎能看到月光的流动。不知道过了多久,秦烈阳才开了口,“那个……”他的嗓子哑了,只能咳嗽了一声,接着说,“那个,为什么要送走我?黎耀告诉我,你是为了要二十万给他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