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跃道了谢,给大爷留了包烟就要走,他要去问问那个司机,前几天有没有载过一个穿迷彩服的人去益明。
间隔时间还不长,他应该还记得住。
然而常跃还没迈下台阶,就感到有东西挂住了自己的雨衣,他转过身,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见拽住自己的是那个抱孩子的女人。
女人看上去不到二十五岁的样子,身材瘦弱,怀里的孩子大约两岁,此时已经睡着了。可能是怕惊醒孩子,女人没有站起来。
“你是要去益明县吗?能带上我吗?”她声音不高,脸上尽是祈求的神色。
听见声音,值班室的大爷也探出头来,惊讶道:“呀!你怎么还没走啊?”
他又对常跃说:“她昨天就来了,说要去益明!可这个时候哪儿能去益明哟?那里在发大水,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娃!”
暴雨如注,女人和她的孩子被困在房檐下估计有一段时间了。
门下的积水太深,路灯很多都坏了,说不定哪里就有被掀掉的井盖和看不见的暗沟。别说去益明,这女人想带着孩子去马路对面的旅馆都难。
“不行。”常跃皱着眉头看那女人怀里的孩子,这孩子再在外面呆着绝对会生病,“那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淹了,你不能去。”
他急着去打听武道的行踪,没工夫在这儿耗:“你去旅馆住几天,等通了电话再说。”
因为连日来的暴雨,周边的好多个县城都已与外界失联,成了一座座孤岛,情形难测,贸然前去无异于是送死。
说完,常跃扭头不再看女人哀求的眼神,大步就往司机住的地方走去。
然而他连敲了好几扇门,才发现都是空屋子,就当他准备返回值班室的时候,才终于在最后一间发现所有司机都聚在一起。
汽车站好几天没有发车了,司机们每天快闲出鸟来,一堆大老爷们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好不快活。
尚能直立行走的那个跌跌撞撞地跑来给常跃开门,被迎面的雨水一激,恢复了清醒:“同志,你找谁?”
常跃没穿雨鞋,雨衣下摆被溅满了泥点子,再加上满面的雨水,看上去狼狈不堪,只能勉强看出是个人样。
常跃二话不说先递了烟,他从丰镇火车站出发的时候买了一整条,一路上都快散光了。
“跑益明县的司机在吗?”
开门的人收了他的东西,办事也麻利,从人堆中将人扒拉出来。
但是跑益明县的那司机已经喝得不大清醒了,费了老大劲才被折腾地开口说话。
他醉熏熏地回忆说,三天前他是遇见过一个穿迷彩的男人,那人看上去挺凶的,但是出手大方,一出手就给了他三百块钱,要去益明。
“然后呢?”常跃忍不住催促。
这个特征太明显了,是武道无疑。
但是司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失望了,司机说那个时候汽车站下了通知,益明县方向的车全停了,他也不能擅自发车呀!
说来说去,从武道抵达这里的时候,益明县就已经失联了,汽车站不发车,那理论上来说去益明县就是很难的。
如果武道被困在市区,那事情就好说了。常跃只消在汽车站附近的旅馆找找人,估计就八-九不离十了。
然而这个计划刚成型,就听见那司机含混不清地说:“所以没办法,我叫他去找老李喽!”
“老李?”
清醒的那个向常跃解释:“老李是另一个司机,他自己有车。”
言下之意就是,那位老李自己有车,有时候会拉私活,也就是俗称的“黑车”。
那人踹了旁边人一脚:“喂,老李上哪儿去了?”
于是满屋子的醉汉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找老李,连地砖都被掀起来看了一遍,最后对常跃说:“老李刚才还在喝酒,现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正当他们准备再说什么的时候,门被推开了,有人进来,手里抓着裤腰带,嘴里骂:“妈蛋,老子差点儿掉坑里,这雨下得,粪坑都要溢出来了。”
一群人哄笑开,得有人冲常跃说:“喏,这不就是老李。”
黑车司机是个秃顶大肚子的中年男人,衣衫不整,脚上是塑料拖鞋,里面积着雨水,脚趾缝里还有黑泥,但手腕上却有一块光亮的假劳力士。
他斜眼盯着常跃,对他非常警惕:“你找我干啥?”
常跃问他有没有见过见过武道。
他却矢口否认:
“没见过。”
他说没见过,还没等常跃质疑,就有人推了他一把:“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他一看就是个外地人。”
老李不说话了。
常跃摘下雨衣的兜帽,目光审慎:“我不是查黑车的。我知道你见过他。他去了哪儿?”
老李伸手,常跃抛给他一包烟。
“他?那个有钱的大头兵?不是我跟你吹,现在这地界,有车敢去益明的,也就只有我一个了。你找不到别人。”
益明县在含章河的上游,那河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公路就是沿江建的。
如今暴雨凶猛,决堤、山洪、泥石流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去。
听这话的意思,武道果然已经去了益明。
常跃拍桌上一千块钱:“就去益明,现在就走。”
周围司机看得眼睛都直了,只有那个老李不吭声,盯着钱一口接一口地抽烟。
一千块钱,算是他两个多月的工资了。
他一直不说话,常跃也没表态,过了一小会儿,旁边有人悄声说:“益明的路我也熟。老李,你要不去就把车借给我,我去。”
窗外的雨还在下,无尽的雨前赴后继得扑向大地,晚一分钟,就多一分钟的危险,但是……
老李猝然掐熄烟,起身拴紧了裤腰带,对常跃一挥手:“现在就走。”
他没拿桌上的钱,而是扔给了自己的朋友:“别私吞了,给我老婆子捎回去,不然做鬼咬死你!”
“呦呵!”那人在笑,“要钱不要命哟!”
老李推开门,扔下句:
“富贵险中求,不懂啊?”
老李的车就停在汽车站附近,他没有穿雨衣,打着手电穿着拖鞋蹚在水里,带常跃出去开车。
然而刚到门口,就见有一团黑影向常跃跑过来。
女人带着孩子,一大一小都是*地,对他说:“带我去益明吧,带我去吧!”
常跃头都大了。
老李看这一幕颇有趣味,转头和他说:“你老婆孩子啊?咱事先说清楚,我可不带女人小孩儿去,造孽哦。”
也不知道那女人事先教了孩子什么,那小孩儿跑过来就拉住常跃的裤脚一个劲地叫叔叔。
女人头发都湿透了,一缕缕贴在脸上,一边还冲他讪笑:“带我们去吧,我都快三年没见过我家男人了,孩子连爹都没见过。”
老李乐了,插嘴说:“好几年没见过,就赶着发大水见?挑的好时候啊!”
女人羞愧道:“这不是我们厂下大雨被淹了,休息了嘛……”
坐了两天的火车,又在大雨中一路奔波,一下都没有休息过,常跃已经精疲力竭,对眼前的情景已经不想多说话。
他冷冷看了女人一眼,塞她手里三百块钱,够她住好久的旅店了,接着就要走。
却没想到那女人还不死心,拖着孩子跟着他:“我不要你的钱,我想去益明!带上我吧!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丈夫在益明当兵,我都三年没见过他了啊!”
常跃停下脚步,在雨里没动。
旁边老李看着他的脸色:“嘿,这可巧了,你俩找的都是当兵的。”
女人一看有门儿,马上冲过来,拉住常跃的手臂:“求求你了,我太想他了啊!带上我们吧!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常跃低头看了他一眼。
女人的脸没什么特色,相貌平平,如同这个年代所有的普通女工。然而她的面孔却无比的惊慌绝望。她抓着他,就像抓着唯一一根救命稻草。
闪电忽地照亮天空。
亮如白昼的一刹那,常跃看见她,从她的瞳孔里看见自己。
“如果遇见危险,你就带孩子坐车回来。”
女人一口答应,不住地点头。
老李却不满了:“加人要加钱,而且……”
常跃:“再给你五百,他们的安全我负责。”
老李车开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车便离开了市区往郊县驶去。
这个时候已经能听见含章河的水声了,随着水声越来越大,这不同寻常的声音使女人紧张起来。她开始漫无目的得说话,竭力忽视车外越来越深的积水。
女人名叫张丽,外省人,丈夫在益明县的部队服役。她问常跃:“你也是去部队找人吗?是你兄弟?”
常跃坐在副驾驶上,从后视镜往后看了一眼。
他上车前在小卖部给小孩儿买了牛奶和面包,还有一条夏被,小女孩儿这时候吃饱喝足了,正裹着睡觉。
“是朋友。”
张丽很惊讶:“是有什么急事?”
朋友之间,哪有那么多非见不可的面?需要冒着这样的大雨和山洪的危险去见?
常跃:“没有。”
他语气严肃,张丽还以为问到了不该问的,连忙噤声了。
过了几分钟,汽车终于拐到了大路上,然而刚一驶入,就听河中忽然一声巨响,一个浪头狠狠地扑到河岸上,大地仿佛被摇撼般震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