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陆祁一直不能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直到有一次他姑姑搂着他一边掉眼泪一边说:“我们家小祁怎么这么可怜啊!他才这么小,就要拘束着他既不能哭也不能笑吗?”
陆祁被她哭得烦了,忍不住皱着眉头反驳:“我不笑是因为没什么好笑的。”
陆凤美的哭声一顿,她看着这个个子只到她腰的大侄子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竟然被吓的倒退了半步。
从那之后,陆凤美就和陆祁不亲近了。
陆祁对此有所感觉,但他并不把这当做一件需要烦恼的事情。
他在长大,哪怕是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也不能阻拦他疯狂的吸收养分。他永远是同龄人中最出色的那个,学习好,体育好,家世好,不熟悉的人根本无法想象这是个常年被病魔骚扰的人。陆家人为他骄傲的同时,担忧也越来越浓。
这种担忧在陆祁交了女朋友后上升到了顶峰。那段时间陆家简直风声鹤唳,每个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了陆祁身上,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大家心惊胆战——他们既希望陆祁能像普通男孩一样恋爱结婚生子,又怕爱情这种冷时如坚冰,热时如烈火的东西会把他刺激的发病。
可惜还不等他们担心出个什么结果,陆祁就光速结束了这段恋情。
陆家人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最后把脾气最好的三叔陆承平给推出来了。陆承平在分手第三天的晚饭上顶不住全家人的眼神暗示,终于问出口:“小祁,你和你那小女朋友分手了?”
陆祁愣了一下,用一种稀松平常的口气说:“是啊。”
陆承平:“为什么呀?”
陆祁想也没想就回答说:“她太爱哭了。”
陆承平没想到得到的是这么一个理由,下意识地脱口问:“那当初你俩为什么在一起?”
“因为她挺漂亮的,”陆祁放下筷子,表情依旧平淡,“我吃完了。”
他拍拍屁股走了,留下一桌大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件事不过是陆祁成长过程中的一个小插曲,风过了无痕,连点小水花都没翻出来。他平平顺顺的过完了初中,高中,大学,男孩子普遍有过的中二病叛逆期在他身上都没有出现过——他把他所有激烈的、桀骜的、执拗的、偏激的情绪都用在了和死神抗衡之上。
在这期间,他的女朋友流水一样的换,接手家里在商场上的资源后更是赶了一把时髦,连男朋友也交了不少。这其中不乏出色的男男女女,可没有一个能在陆大少爷那熬得过保鲜期。张希瑞曾经戏言称,陆祁谈恋爱就像玩股票,入手的时候再怎么看好,卖出的时候也不会留恋半分。
邱楠也曾问过他,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还一个接一个的谈?
陆祁对此的回答很是高冷,他说:“因为他们都不够好。”
——因为每次一敲开他们光鲜亮丽的外表,他看到的要么是脆弱的玉石,要么是零碎的瓦砾。无论是哪种他都不想要,他想要的是百炼而成的坚钢!
只可惜陆祁从年轻俊美的陆大少爷熬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陆老板,他依旧没找到他心里那株顶天立地的钢木。
在这期间,他渐渐查到了被埋葬已久的真相,也隐约察觉了命不久矣的未来。
陆老板的心变得更硬了,身边的伴也好几年出不了一个,可保质期却依旧那么短。
直到那天,他对一张薄薄的个人资料起了兴趣。
那并不是他第一次听到严钧的大名,他从邓安泽口中听到过他对这位师弟的夸赞,从杜修口中听过他对这位捡到的小朋友的激赏,甚至从爷爷口中听过他传奇的来历。
这些话在他耳边听过也就算了,他从来没想过和他有什么过多的交集——像严钧这种和他周围的人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在挑选恋人方面他一向是敬谢不敏的。
没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售后服务太麻烦。
陆祁不止一次想过,如果那天他不是刚刚度过发病的虚弱期,严钧没有在张贤一事上显露出卓绝的能力和手腕,他也没看到那张个人资料上一眼就让人忘不掉的证件照,他是绝对不会去参加那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饭局的。
万幸,他去了。
他见到了他一生最宝贵的珍宝。
他有着陆祁最满意的外表,长相足够漂亮却不柔弱,身材颀长挺拔比例完美,怎么看都风采卓绝,龙章凤姿。更令陆祁欣喜若狂的是他内里那美人皮也包裹不住的强大灵魂。
陆祁就像一个发现绝世珍宝的孩子,怀着三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兴奋,一层一层掀开层层包裹的宝箱。每打开一层,他就更能确定这就是他遍寻不到的人!
之后所有的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他们彼此吸引,相知,相恋,相爱,到最后连生死都不能阻隔他们,哪怕是穷途末路他们都要并肩杀出一条血路!
现在,尘埃落定,鲜血和仇恨都成了过去,他终于能毫无顾虑地活着。
陆祁站在视野开阔的总裁办公室,看着这个每天都会涌出无限机遇与挑战的城市,微微一笑。
“咚咚咚。”
他收敛了笑容,扬声说:“进。”
办公室的门应声打开,一个高大伟岸的男人走进来,朗朗一笑如明日中天,“陆祁,你这有烟吗?给我一根,我快憋死了!”
陆祁看着他一挑眉,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包烟。他手一顿,目光在烟盒上停留几秒,从里面抽出一根,然后把剩下的丢给了男人。
男人看着他的动作惊了一下,“你不是不抽烟吗?”
陆祁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打火机先给自己的烟点上,再抛给对面的男人,“试一试也没什么不好的。”
男人了然地笑了。
陆祁手里夹着烟,半个身子靠在书架上,微微侧过来的脸上被巨大的落地窗打上了一层金红色的光圈,衬得他有如神祇般俊美,他郑重其事地盯了男人一会儿,说:“说实话,认识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怎么看得上你,瞻前顾后,优柔寡断。没想到,你还有让我刮目相看的一天。”
旁人不明白此中关节,却瞒不了在其中推波助澜的陆祁——这人当真使得一手绝妙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金蝉脱壳。
那人低低地笑了,“陆总以这一刮目可是了不得,不仅救我一命,还放我一条生路。”
他这话说的古怪,可是陆祁听明白了。
他不甚在意地一笑,“救你一命的是周壑川那两口子——你难得有一回出息,大家都是老朋友了,他们也不能坐视不理不是。至于我那,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说的轻巧,男人却知道其中艰险——不然,他也不会深陷泥沼这么多年,都难以抽身。
“不管怎么说,多谢了。”
陆祁嘴上说要试试,可烟在他指间烧了大半也不见他吸上一口,反倒是对面的男人饿狼一样吞云吐雾半天,现在已经开始点第二根了。
陆祁:“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男人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非常随意地说:“能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当然要夹紧尾巴做人啦。”
“他们都很担心你。”
陆祁没说这个“他们”是谁,但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男人停顿了良久,才慢吞吞地说:“那时候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活下来,”他张张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换了个轻松的口气,“最艰难的时候都过去了,以后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陆祁同意地点点头。
男人把烟熄灭在烟灰缸里,站起来,“行了,我就是来和你道个谢,还有一大摊子烂事等着我呢,我先走了。记得帮我跟你家那位带个好。”
陆祁点头答应。
“对了,这是我之前整理旧物发现的东西,我留着也没什么意思,就送给你聊表心意了。”他从兜里拿出他一个巴掌大小的薄薄的信封轻轻往桌面上一扣,带了点揶揄地笑了笑,“走了。”
陆祁看着他走出去,和上门,才站直身体走到桌前,相当之顺手地把烟熄灭在烟灰缸里,从桌子上拿起那个纸包,轻轻往外一抖。
一张照片飘飘荡荡地落在他的左手手心。
陆祁一愣,随即眼色渐渐深沉起来,像是藏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照片上只有一个乌发披肩的少年,那少年侧身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胳膊搭在曲起的长腿上,那细长的指尖在阳光中自然地垂落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宽大的衣领露出脖颈间大片晃眼的雪白皮肤,和散落的乌黑长发交相辉映出令人目眩神迷的艳色。再往上是那生动又优美的眉眼,还未长成现在那样的柔中带刚,就连如今暗红色的唇瓣也闪耀着湿润而鲜嫩的色泽——那样昳丽又稚嫩的容色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魔力。
陆祁几乎是痴迷地摸了摸少年美好的侧脸。
天边的太阳还在无声向西下沉,他在桌边站了好一会才如梦方醒。他珍而重之地把照片放回信封里,在桌子上巡视了一圈,不满地皱了皱眉,拨通了陈特助的内线。
“给我弄个相框上来。”
五分钟后,陈特助满头大汗地捧了十几个各种型号各种样式的相框敲门进来。陆祁在其中挑挑拣拣了半天才挑出一个勉强合心意的。他挥挥手让陈特助带着淘汰的出去,任劳任怨的陈特助连个满带怨气的屁都不敢放就又立马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