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钧突然觉得很讽刺——谁能想到这么一具风烛残年的驱壳下面能藏着那么执拗又疯狂的恶意呢?
他突然拔枪,抬手对着老人的后脑,也没瞄准就是一枪。
“嘭。”
子弹带着厉风呼啸着从老人耳边擦过,打在不远处的书柜上。
“哗啦。”书柜上的玻璃碎了一地。
严钧也没想真把这老家伙一枪打死,他毫无愧疚心地却又把枪收回去——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无非是怕那老头聋得厉害,万一没听见他喊他,那多尴尬?
不过现在严钧开始怀疑这老头不是聋了,而是死了,要不他怎么一动不动,连头发丝都没颤一下?
就在他严肃地考虑“要不要再来一枪,这回打在身上试试”的时候,老人终于动了。
他拖着行将就木的躯壳,慢吞吞地站起来。站到一半竟然后继无力一般打了个晃,他踉跄了一下,一手扶住桌子,枯枝般的指节干巴巴地抓在桌沿,手背松弛褶皱的皮肤下面隐约可见青筋在垂死挣扎。
然而严钧却注意到,他的右手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回护的动作——他在可能摔倒的时候把一件东西护到了胸口。
他从后面看像一具随时都能把自己抖散的骨头架子,可等他站稳后,往桌子上放东西的右手又稳得无可动摇。
那是一个相框。
严钧的瞳孔一缩——他的视力极佳,能够清晰地看见相框里那个即使以现在的审美看,也美好的挑不出错的女人,以及她脸上连黑白照片都挡不住的温柔笑意。
这个女人他在陆家老宅的老相册中见过,他当时还拿着那张照片调侃陆祁的长相大部分遗传了他母亲。
这一手制造了横亘三十年的惨剧的老人临死都视若珍宝的,竟然是陆祁母亲的照片。
尽管早有猜测,严钧还是觉得这太荒谬了!
看着老头这副整个身子都埋到棺材里就差合上棺盖的架势,他得有八十了吧?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一个男人在他四十多岁快五十岁的时候疯狂地爱上一个小他二十多岁的女孩,甚至疯狂到求而不得就连人带孩子一起弄死的程度?
严钧还在怔忪中,老人终于像上了发条的木偶一样僵硬地转了过来,他勉力撑起耷拉松弛的眼皮,幽幽地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严钧。
与此同时严钧也在看着眼前的枯槁老人,他终于明白李旭东的那个问题的答案了——他为什么不跑?因为他太老了,老得跑不动了,也活不长了。
可就算他老的仿佛随时都能断气,还是有那么一瞬间,严钧从他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骤然亮起的愤怒,那么微弱,又那么明显,就像灰烬中明明灭灭的火星——明明早就没了火光却还在无谓地执着。
老人也就看了那么几秒,就收回了目光。他颤颤巍巍地冲着严钧行了一个大礼,说出口的是艰涩的赫西族语言,“卜提拜见族长大人。”
随着他这一礼,门外一片哗然,李旭东暴喝一声止住他们,“吵什么!看着!”
卜提……严钧的眉毛一寸寸皱起来,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老头缓缓直起身,他端详着严钧的表情,鬼气森森地笑了,“我对族长大人可是慕名已久,只是一直缘悭一面,今日一见,果然是风采卓然啊!”
严钧仔细想了想,怎么也想不起族里有哪个叫卜提,他若有所思,问:“你是罪族的后代?”
“我不是!”卜提矢口否认,他的表情不屑中又带着古怪阴森,“看来族长大人是忘了。我可是听着族长大人的传说长大的,不知道族长可还记得提扎木这个人了?”
提扎木!这个名字像是推开了严钧心里那扇尘封的大门,一时间所有被时光遗忘的细节都汇成一股洪流冲进他的脑海,冲撞得他脑袋发晕。当年他出事之前几天,提扎木的长子刚刚出生,提扎木特意跑来报喜,当时他说的长老给取的名字好像就是卜提!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枯败的老人,怎么也无法相信他是那个他还没见过面的新生儿。卜提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见他这副震惊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露出满满的怨毒和愤恨。
“怎么?觉得震惊?觉得我老?我也一直想问问老天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我明明前一天才成为南疆第一勇士,第二天一睁眼我就到了几百年后!还一夜之间老了近三十岁!”
“而年轻了二十岁的无所不能的族长大人,你能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严钧震惊看着他,忽然明白了,原来一切悲剧的开端竟然是老天开的一个荒谬的玩笑!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眼神复杂,良久才在心里叹息一声,当真是造化弄人。
“我明明还年轻,我心爱的女人却嫌我老,你说凭什么?是谁偷走了我的生命吗?”他盯着严钧的眼神像是要从他身上剜下来一块肉,凶狠又阴森鬼气,“是你偷走的吗?”
严钧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在他看来这种疯了一样的问题,无论他答什么都不会改变卜提的想法,他也不欲在这上多费口舌,于是直截了当地把话题引向了他最想弄清楚的事。他故意有些玩味地说:“心爱的女人?我可不知道赫西族什么时候有给心爱的女人下噬心蛊这样的习俗了。”
“她背叛了我,”卜提浑浊的眼睛里爆射一股凶光,“她和别的男人通奸还怀了孽种,她必须受到惩罚!”
“放屁!”严钧本来还想套套话,结果没想到这老东西一句话就让他忍不了了,他冷笑一声,“人家正经领了结婚证的夫妻怎么放你嘴里就变成通奸了?”
“她是被引诱了!”卜提暴怒,喉咙里传来一阵急促的破风箱一样的呼吸声,“她遇到那个男人之前不是这样的!她明明之前对我那么好!那么温柔体贴!我骤然老了三十岁,没人愿意理我,更没人安慰我,只有她!只有她不计回报地对我好!如果她对我没感情,她为什么要对一个看起来快五十岁的男人好?!”
三十年前的旧事早就无从可考,严钧无法验证这男人话的真假。可是他总觉得,一个宁肯拼死生下孩子也不肯低头的女人不会是一个三心二意的女人,如果卜提说的都是他的主观臆测,那么陆祁的妈妈何其无辜?她的善良难道要赔上三条人命吗?
这太荒唐了。
他几乎要克制不住胸中的那口气,语气也格外得冷,“所以你就是这么报答她对你的好的?”
“我给过她机会的,是她自己不知悔改,”卜提沉默良久才说,“我也不想的。”
严钧简直不能相信这种人竟然是自己的族人,他真的不是那群罪族才能生出来的混账东西吗?
他一字一顿地怒道:“滥杀无辜,祸及幼童,你与罪族何异?!”
卜提讽刺地大笑,“无辜?谁无辜?夺妻之恨我不该报吗?还有那个孩子,他母亲都死了他凭什么活下来,?他身上背着他母亲的命债!要说无辜,我才是最无辜的!我明明可以和她幸福的生活在一起,是老天夺走了这一切!我又该向谁讨回来?”
严钧虚虚握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的动了动,眼神渐渐平静下来,静得像一潭死水,他缓缓地把手背到身后,“这么多年就活在仇恨里值得吗?你伤害利用了那么多人,里面有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们,有和你并肩作战的队友,还有无数素不相识的普通人,你要真像你说的那样无辜,你也不会站在这里跟我耍花样了!”
卜提幽幽地看着他,眼前这个本该渐渐老去的男人正值年华,俊美强大,同处一室,他身上那种强横而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像一只永不熄灭的火把,摧枯拉朽般照破一切因实力不足而耸动的阴私谋算,只一个照面就足以让他的丑陋老迈无所遁形。卜提骤然大笑,仿佛要把他最后一丝人气儿也给耗尽了,“真不愧是‘南疆双圣’之一,当真是高洁的很!”
笑声渐歇,他阴鹜地盯着负手而立稳若泰山的严钧,神情狰狞如恶鬼,“我把这句话奉还给你,你要真像你说的那么圣人心肠,你当年为何诛尽罪族各部,血流成河积骨如山也不肯罢手?难道不是也为了报仇吗?”
“我给了陈落那丫头常人无法企及的力量,全力帮助姓康的那小子报父母血仇,安全把乔河带出那个吃人的地方,我做的还不够吗?他们怎么报答我的?头也不回地和一个男人跑了?转手把我的事卖给你们换自己一条贱命?或是——”他目光犀利,像是要穿透严钧的腹腔看到他背后的东西,“把我最需要的东西偷藏起来,再在多年后借阁下的手狠狠捅我一刀?”
他眼中的嫉妒不平和暴怒怨恨熊熊燃烧,几乎要把他烧成一抷不成人性的焦土,“你凭什么那么好运?!连老天都在帮你!”
“错。”严钧居高临下地笑笑,看上去有种少见的傲慢,他几乎是炫耀一般从身后把手伸出来,缓缓展开五指。
一个古朴无华的金色铃铛稳稳地坐在他细白的掌心,其上繁复诡异的花纹和掌心细细的纹路有种相得益彰的奇异美感。
“你从我一进门开始就妄图控制我,发现我不中招又打算用药物和蛊虫把我拿下,”严钧轻蔑地笑了笑,“你以为我没了这小东西就会一败涂地?真没想到你都老成这样了,还这么天真!我告诉你,你有今天这个下场,不是老天不帮你,而是你自己脑子不行,天赋不行,品德不行,人厌鬼憎,一无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