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酌言笑道:“可不就是冲医院挑的么?”
摄影师道:“别就指望医院了,年纪轻轻还是打好基础最重要,平常多锻炼。”
温酌言点头,又冲两人道谢,站在路边目送车子离开,然后拖起行李箱顺着街边走,一边给主治医生打电话。
行李箱不重,温酌言却觉得费力,拖了个累赘想再快些也难。十多分钟的路程,他一直把脸埋在围巾里,进住院部大厅时还是小咳了一阵,于是在一楼电梯外多站了一会。
十五楼,电梯直线上升,把心脏也带到喉咙口似的。
电梯门一开,让一位坐轮椅的老头先出去,他紧跟在后边,查看路口墙面上的指示牌,一个右转弯,步伐逐步放慢了。十五楼都是套间,隔音好,走廊上也少见病患,温酌言挨个数门牌号,在1509外边停下。
身体已经汗涔涔的,他用手背抹去额头上的汗,随后才叩门,叩了两下就停。
等待时间短到忽略不计,门“咔嚓”一下打开,露出关鹤的脸,这张脸不出三秒就写满诧异:“回来了?”
温酌言点头:“都好了,聂哥在睡么?”
关鹤放在门把上的手渐渐松开,人往后退了一步,错身让温酌言进去。温酌言往里走,目光在茶几上的几束鲜花上略作停留,而后扫过饮水机边角落处大大小小的礼品盒,再收归脚下。将行李箱拖到沙发边放好,脱去外套,突然听见闷响,转回头看了一眼,关鹤已经不见影子。
温酌言动作不疾不徐,把羽绒服拍开,往沙发背上一挂,从茶几上抽出几张纸巾擦干净头上和手心里的汗,然后才转身,走到病床旁边的沙发椅上坐下。
聂寒山头上绷带还未拆,身上的管子倒已经撤了。这会整个人平躺,眼睛盯着他,探出手对他指了指嘴唇,人在笑。温酌言捉住他那只手,五指嵌入指缝里,人也俯身对准那张泛白的唇咬了下去。只在下一刻,齿间有轻微的血腥味蔓延开,温酌言不管不顾,舌头往对方唇瓣间一钻,开始在口腔里大肆扫荡。交缠的手指也逐渐收紧,骨骼都发疼。脑袋一片混乱,尽管潜意识里在控制,身体所为依旧透着凶狠,后来感觉一只宽大的手掌放到了自己背上,从尾椎逐渐向上滑动,在肩胛骨中间略作停留,最后落到后颈上,捏了捏那处的软肉。
缠在一起的舌尖逐渐减缓挑逗,温酌言心跳稍微平稳了一些,不敢吻太久,把舌头慢慢退了出来。
没直起背,脸距离聂寒山的不过三四寸,勉强能保持流畅的呼吸。
身体所限,聂寒山喘得略凶,温酌言把手放到他胸口上帮忙顺气。交缠的手没放开,聂寒山用空闲的一只来捏他的脸,“吓坏了?”
带血珠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粗糙沙哑。
温酌言眼廓泛红,喉咙跟着一哽,眼泪就这么涌了出来。
7
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许是相隔太远,这次才停不下来。
聂寒山起初大概也被吓到,怔忪良久,才伸手把他往肩上揽。温酌言避开对方肋骨扑下去,能感觉无数碎吻在头顶上游走,聂寒山又伸手捏他的肩,他腰上的肉,沉闷的声音随胸腔的震动传出来:“把我宝贝累成这样。”
温酌言心口一窒,想说话,忽然又咳起来。聂寒山忙拍他的背,“柜子里有纸杯,先喝点水。”
温酌言仍旧不动,咳了一会又停了。
后来从聂寒山肩上起来,见那一块衣料又湿又皱,黏着他的皮肤,把变薄的肌肉都透出来。路上特地向医生问过,说已经可以适当翻身,当下便去翻柜子,找出一件干净上衣给聂寒山换。既然要换,干脆就去卫生间找了毛巾,接来一盆温水给他擦身子。
把人侧翻过来,先擦胳膊,发觉肩背比胳膊瘦得更为厉害。温酌言抬起毛巾,用手指摁了摁他肩胛骨中间的肌肉,“胃管和尿管什么时候拔的?”
聂寒山淡淡应一声,随后才意识到他在问什么。
“前些天,拔了就让老太太先回家了,老头电话越来越频繁。”又道,“走前还念叨你。”
温酌言不说话,帮他套上袖子,又褪去长裤,换来另一条毛巾擦腿,“拔管子疼么?”
聂寒山一愣,笑道:“心疼了?”
温酌言笑笑:“嗯。”
答得认真,聂寒山居然接不上话。
温酌言垂下眼睑,手掌贴着他的腰摸了缓缓摸到后背,停了一会,“当时在ICU里问我爸,插这么多管子疼么?”
隔着毛巾也能察觉掌下的肌肉蓦然紧绷。温酌言把毛巾放回盆里,扶住他的背让他往另一侧翻身,然后给他脱左手袖管:“前段时间每天在ICU里问你。”从水盆里重新拣起毛巾拧干,从胸口开始擦,“设想过很多种可能……”
“言言。”聂寒山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温酌言低头看他:“聂哥,你能想象么,一个和睦的家庭,父亲疼爱儿子,儿子把父亲当做神灵一样崇拜,信仰。忽然有一天,父亲对儿子做出很奇怪的事。”把手从聂寒山手心里挣脱出来,继续给他擦胳膊,他语气平平,“那天他喝多了,闯进房间里,压住我,亲我的嘴,我说我不是妈妈,他说没错啊,你是言言。”
把袖管套到聂寒山手臂上,给他扣上纽扣,温酌言低下头,从背后圈住他的腰:“我觉得恶心,真的恶心,然后就跑了。”
聂寒山两只宽厚的大手贴上他的手背,嘴巴里吐出一个字音,又被他抢先:“我去住校,跟人厮混,学喝酒,学打架,他没来找过我。到了学期末,我妈来找我,说爸爸住院了。我跟着去医院,才知道是胃癌晚期,他们一直瞒着我。”顿了顿,“我说过,他们是包办婚姻,没多少感情,我妈很快又嫁给王尧,我开始想念我爸,从来没那么想过他,我梦见他回来……那天晚上遗了精。”
贴在他手背上的手指紧了紧,温酌言抽出一只手反贴上去,一根根掰开指缝,手指插进去,“我对我爸的感情很复杂,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分不清哪种成分多一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每次从王尧手底下把我妈捞出来,我就更想他一点。”顿了顿,他一笑,“如王尧所说,后来我就成了个神经病,想砍想杀,也闯……”
聂寒山捉紧他的手:“都过去了。”
温酌言笑笑,埋下头,嘴唇贴到他耳朵上说了六个字,然后听他的话,不再多言。
关鹤一去不回,就像提前打过招呼,一天到头除去来打针和量体温的护士,病房里再没出现第三个人。温酌言问起护工,聂寒山说如果关鹤和解思有空,一般就放人出去溜溜风,不过今天这一溜就没了音讯。
温酌言伺候聂寒山吃完饭,又开打开电视换着台让他挑,聂寒山大部分时间仍需平躺,只能靠听声音,挑了一会便兴致阑珊,睡了过去。温酌言把声音调低,找了个电影频道,一整晚都在播王家卫的电影,他靠在陪护床上看,后来合着眼睛听,听到金城武经典的凤梨罐头独白时难捱困意,拿起遥控把屏幕关了。
才晚上十点多钟,北风横冲直撞,窗门一直哐当响,没完没了。温酌言频频翻身,后来想起还没吃药,掀开被子坐起来穿鞋,突然听见聂寒山的声音。
窗帘拉得严丝合缝,病房里光感微乎其微,温酌言连对方轮廓都看不清,“吵醒你了?”
聂寒山道:“睡不着?”
温酌言说还好,然后重新躺了回去。
刚用被子把身体捂紧,又听见聂寒山的声音:“王尧打断过你的腿?”
温酌言眼廓略微一张。
聂寒山又道:“左腿上那条疤。”
温酌言道:“他一直记我捅的那一刀,离婚之后找人报仇。我有前科在他手上,我妈不敢报警,就把我送到了外公外婆身边。”
聂寒山道:“然后就很少管你?”
温酌言道:“不是的,她一直不愿意相信王尧的话。”
聂寒山道:“真的不相信?”
温酌言没了声音。
许久,聂寒山道:“过来,我抱抱。”
陪护床再次传出一阵响动,温酌言连拖鞋也没穿,赤着脚爬到聂寒山的床上。聂寒山慢慢攒动,给他挪出半个空位,又伸出一条手臂给他靠。病床很挤,温酌言侧着身体,小腿稍微一曲,脚踝就伸出了床沿,人只要一个翻身就能滚下去。
已经躺下几分钟,忽然又去捉聂寒山的手,捉来就把手掌放到左胸口上。
聂寒山一笑,偏过头,气息喷到他侧脸上:“干什么?”
温酌言声音很轻:“都说人心隔肚皮,听听我的。”
聂寒山笑意不停:“用手听?”
“嗯。”温酌言道,“感觉一下。”
聂寒山像模像样摸了一会,道:“有点烫手。”
温酌言跟着笑起来:“嗯。”
聂寒山没了声音。
两厢沉默,各自合了眼,呼吸也渐沉。
温酌言挪了挪脑袋,眼睛睁开,再重新闭上。
“会不会怕我?”
声音像一阵风,蓦然飘出来,撩到聂寒山的耳根子上。
聂寒山愣了愣:“怕你打我,还是怕我治不住你?”
“怕我变成师林的样子,”温酌言道,“从眼睛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