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酌言笑道:“摄影其实一直都是业余。”又道,“不过文案不也出师未捷?”
聂寒山啜了口水,闷笑不止。
没过多久他就起身作别,其实不是没法把话题延伸下去,而是他已经烟瘾躁动。那颗糖硌在心里一直扰人心绪,而对方屡次提及亡父,一股本不该有的烦躁如细水般钻过糖缝,一丝丝从里往外渗,然后积了满腔满腹。
没让温酌言送,顺便叮嘱他这几天注意饮食,好好休息,就独自下了楼。
这个点,小区门口的小广场上已经冷冷清清,他在花台下点了根烟,脑子里仍有刚才音响里的旋律在回旋,夜风把在屋里闷出的湿汗都吸干,又割出细密的鸡皮疙瘩。
一连抽完三支烟,发现保安正站在门卫室外窥视自己,登时啼笑皆非。
开着车出小区的时候感觉保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关鹤虽然不待见刑允,但对刑母可谓上心。见前些日子聂寒山做的多了,便主动担下老太太出院以后的食住安排。聂寒山总算得以喘一口气,但闲下来总是不好的——人一旦无事可做,就开始思绪活跃,很多问题就会重新找上门来。
所以本该由关鹤出的差,他又抢过来亲自跑一趟,去首都一晃就是一个礼拜。期间舒意生日,要在家搞一个生日大趴,对他的缺席颇有微词:“别以为我不知道啊,老关说三两天就能回来的,你别是在那边腐败上了吧。”
聂寒山道:“天子脚下,我是良民。”
舒意轻嗤,又道:“让小温过来吧。”
聂寒山一愣,笑道:“来让你们一帮姐姐调戏?”
舒意笑道:“这不是我看他也不怕生么,怎么,不亲自盯岗还不放心的?”
聂寒山想了想,给了他温酌言的号码。
之后听舒意说小温很能融入派对气氛,举止大方又把持有度。
“都找我要号码,我说这是老聂的表弟,解老师的高徒。”舒意邀功,“还做了几段VCR,要不要看?”
发了好几个视频文件过来,温酌言露脸的只有一个,站在舒意家天顶的大露台上,背后是一只白秋千,风把他的头发吹乱,说了些什么聂寒山全忘了,就只顾着想怎么就有这么上镜的人。
也就在生日会后几天,收到了温酌言新的一笔汇款。
回到市里,日子按部就班地继续,应酬多,他在家泡健身室的时间也跟着增多,与此同时,健身室也更加乌烟瘴气——这个月抽的烟是以往的两倍,就要向关鹤靠齐了。
就这么安生半个月,才又接到杨凡炜的电话:“天兰霜都?”
一见面又给他递烟,给他点了火,再勾过他的肩嗟叹不止,“有时候还真挺羡慕你。”
油头粉面,说这句话时又面色庄重,聂寒山觉得好笑,却只能绷着脸。
这位跟关鹤在一个大院里长大,也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爷,与舒意有过一年纸婚。虽说出身相似,但跟关鹤差别挺大,此人用曹晓灵的话说就是大男子主义,臭牛逼,没有关鹤这种老婆最大的觉悟,而舒意又是个强势的人。两人后来离婚算是和平分手,没有鱼死网破,只是观念不合。聂寒山算是他们婚姻短跑的见证者,至今仍记得一拍两散后杨凡炜春风满面的模样。不出一年,又娶了一位家世相当,门当户对的所谓贤妻,然而才安生两年,杨大少开始在外边养女人。
近来开始闹离婚,经常拉关鹤他们两人发牢骚,两人对他的观念不甚苟同,但奈何不了别人本事大,他们之前邻市楼盘出的问题基本上还是倚仗这位才得以解决。生意圈里速来风气不好,三来三去都是老生常谈,像关鹤这么老实的委实已经不多见。只是聂寒山见证的婚里婚外事故数不胜数,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羡慕他这样的。
也对,于这类人而言,成家本就是负担,婚姻为牢笼。做个gay多好,别人再怎么喜欢你,也没法逼你娶他进门,没有一纸婚约,好聚还能好散,免去多少纷争麻烦。
最后姗姗来迟的一位称是杨凡炜请的律师,略为发福的中年男人,一顶茂盛的头发大概刚染过,黑得发闪,像上个年代洗发水广告里的男模特。仪态谦和,举止中规中矩,怎么看也不像是捞惯油水的。
期间简单谈及离婚事项,却也不避开关、聂两人。
抽空去卫生间,关鹤直翻白眼:“还真有这么不怕臊的。”
聂寒山笑道:“这就是差距。”
点了支烟,不太想立即回去听那些头疼琐事。他不回,关鹤总不能也跟着躲,否则实在说不过去。不情不愿地洗了手,关鹤掉头出门,走得太急,险些跟迎头冲进来的两个人撞上。向来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更何况对面酒气熏天,关鹤张嘴想骂——话没脱口,人就被身后的聂寒山给扯开了。
聂寒山一眼便认出了温酌言,短短一个月内第二次在洗手间偶遇,但情形截然不同。
“喝成这样。”
他声音不大,但语气里免不了责备,搀扶温酌言的人毫无准备,见眨眼间烂泥似的大学生到了陌生男人怀里,只有瞠目结舌的份。
关鹤总算反应了过来。
“小温?”
“……关总?”年轻男人目光落到关鹤身上。
不知道关鹤认出人没有,但两人三言两语就熟稔起来,这才知道是温酌言实习公司的AE,出来与客户应酬。两人说话间温酌言已经从聂寒山怀里挣脱,整个扑到洗手台上,像是胃都要给吐出来了。聂寒山一手轻拍他的背,忽然插嘴:“不是在创意部实习?”
语气不太好,那位AE不认识他,闻言蹙眉,语气倒是温和:“楚老板让小温多学习。”
“学习酗酒?贵公司路子挺宽。”
话一出,气氛尴尬到极致。那位AE也像是新人,整张脸黑如锅底,估计要是没有关鹤在旁,现在已经跟聂寒山杠上了。温酌言胃里像是已经吐空,聂寒山开了水龙头帮他洗脸,末了又拿纸巾替他擦干净。
最后那位AE让关鹤给打发走了,聂寒山看了时间,让关鹤帮忙向杨凡炜说明情况。
说着一边把温酌言往背上背,“搭把手。”
关鹤原本一直绷着脸,眼下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软绵绵的温酌言在他背上乱动,一只手还去揪他的头发,聂寒山一脸头痛,却又束手无策。
笑归笑,忙还是得帮。他凑过去时温酌言掀了眼皮,“关哥?”
关鹤一愣:“欸,乖……”又兴致勃勃去看聂寒山,“还是别乖了,有人要有小情绪了。”
聂寒山哭笑不得,转回头拿手一戳温酌言的额头:“我是谁?”
5
聂寒山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温酌言不说话,只是把脑袋往他颈窝里钻。
他一张脸滚烫,蹭得聂寒山发慌,便不敢再多逗留,立马出门找电梯。关鹤帮忙也算彻底,一路尾随两人抵达停车场,搭手把温酌言塞上副驾驶座,扣好安全带,然后瞄着聂寒山额头上的汗,脸上的笑还没停。
聂寒山瞅他一眼,皮笑肉不笑。
关鹤手还拄在车门上,一双眼睛弯得发贱:“让你把人晾着,被人拐跑了吧,没辙了吧?”
聂寒山把人往外一推,关上车门。
空调一开,总算不那么闷热。聂寒山没有马上开车,先从扶手箱里拿出矿泉水一口气喝下一半,然后又探出手指摸了摸温酌言的眼角。温酌言大概头痛,上车以后一直捂着头轻声哼哼,声音挠得聂寒山下身都精神起来,但他不去管它。
“楚骁让你来?”
忽如其来的问话,更像是自言自语。
哼声却是停了,温酌言扭过头凝视他,逐渐地,像是电影特效里展现的冰雪初融,眼仁上掩盖的一层水雾一点一点被水光吞噬,最终消失无影。
“聂哥?”
短暂的缄默,聂寒山在他头上轻轻一拍:“不是很会装醉么?本事呢?”
车子开出车库。
关鹤说得对,他的确不太赞成温酌言去这家公司,虽然机会多,但没有如梁钦羽这样4A公司出身、经验老道的前辈指点,难免要艰苦一些。他之前这样想,但也仅是想一想,毕竟已经错过了插手他选择的机会,而现在那种烦闷感又再度袭卷胸腔。
天兰霜都是什么地方,一个创意部的实习生需要在这里学习喝酒,喝到烂醉如泥?只怕是觉得这样的皮相只在创意部无法发挥全部价值,于是试图将资源全面利用。所有事情都脱离了他的掌控,他厌恶这种感觉,明明不该如此。
聂寒山没打算这个时候把他送回去交给他那位素未谋面的新室友,所以直接往家里开。
路程行至一半,等红灯时,一只手忽然从右边伸过来,指腹落在他的眼角不痛不痒地描摹。聂寒山叹了口气,将手一把捉住,扭头就见温酌言眯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盯着他看。
来精神了。
“你不高兴。”呢喃似的,声音又是生病时候那样沙哑的绵软。
聂寒山觉得浑身血液流速加快,而罪魁祸首又不知死活地把脸凑过来,埋到他颈窝里像只小狗一样嗅个不停。
深吸一口气,聂寒山把他的脸挪开。
“你乖乖坐好我就高兴。”
温酌言不动了。
一路驶出商区,左拐转入林荫道,道路两旁的梧桐已经有些年头,蓊郁的枝叶把老街挤压成密不透风的瘦长通风管,管子里的人胸口处闷着一口气,莫名的疲倦感袭来,四肢也发了僵。聂寒山把车窗降低几寸,又开了音响听歌,过了一会,想看看温酌言睡着没有,扭头却见后者坐得笔直。之后反复几次看过去,发现仍是老样子,心下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