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抱着小妈,放声哭了起来。他这段时间的压抑,在给小妈下跪的那一刻,全部发泄出来了。他不曾好好地哭一场,他需要好好地哭一场!
大家都望着他们,傻傻地站着,连开锣人也望了敲锣。
“玉琴,你带孩子去里面歇会。阿鸿,你披孝出来谢孝。别人都来送你干妈,你代你干妈好好谢谢客人!”爸爸见李翔宇哭得不成样子,整个人都没力气站起来了,忙和小妈一起把他扶进去。
我换了长孝,跟随着李寰宇,挨桌挨桌地去下跪道谢。
李寰宇怕我支撑不住,小声地说:“阿鸿哥,你半跪就好!”
可是,众目睽睽,我哪好意思假跪。只好忍着疼痛,跟着李寰宇走了一圈。
回到灵堂的时候,李翔宇已经哭累了,靠在小妈的怀里睡着了。
“小妈,你去吃饭吧,我来照顾就好!”接住翔宇,让他静静地靠在我的大腿上,沉沉地睡去。这几日,他没有一日能够安眠。
轻轻地摸着他的眉毛,想着初见他的样子,我的嘴角泛起了甜甜的笑意。
“我好像能理解了!”李寰宇坐在我的身边,伸出手,“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你好,我叫李寰宇——张鸿的弟弟!”
“你好,我叫张鸿——李寰宇的哥哥!”
“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谢谢你能站在我这边!”
“就算所有人都唾弃你们,我也会祝福你们的!”
“谢谢你能祝福我们!”
李翔宇敲了敲他妈的棺椁:“我想,妈妈会原谅你们,祝福你们的!天底下所有的真爱,都值得祝福!”
“你也躺一会儿吧,这几日天天和我们挤在灵堂,估计你也没有睡好。”
扶侍李翔宇躺下,我也侧身躺下,仅靠着他的胸膛。可是,灵堂锣鼓喧天,吵得人好不烦躁。
翔宇爸得知翔宇“病”倒了,来到灵堂,摸了摸他的额头,说:“阿鸿,你抱他去屋里睡会儿,他好像有点低烧。一会儿我叫个郎中过来给他看看。你自己也好好睡一觉,明天有很长的山路要走。”
把李翔宇扶上床,没过多久,赤脚医生过来了,给了挂了瓶药水,交待了我几句就走了。我反锁了房门,拥着他,傻笑着。
他问我笑什么。
我说我笑他傻。
他问我他哪里傻了。
我说你哪里都傻。
他如果不傻,怎么可能会爱上我?他如果不傻,怎么可能把我带回家?他如果不傻,怎么可能忍受我父母的傲慢?他如果不傻,怎么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着我的母亲哭……
他说你也傻。
我问他我哪里傻了。
他说我哪里都傻。
如出一辙的问答,却别有一番风趣。
是的,只有傻子遇上傻子,彼此才会那么执著,不肯放弃。
两人拥着躺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被喧天的锣鼓闹醒。李翔宇带我回去看堂会,只见原先的锣鼓班和堂会班合在一起,主办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晚会,有相声、有小品、有京剧、有花鼓戏,有时装表演秀,也有模仿秀,真是五花八门,无奇不有。乡下称这样的堂会为“闹丧”。
据说,闹丧是给逝者举办的别开生面的送别会,有钱的人家大抵会闹个通宵。只见翔宇爸准备了七八个红包,我觉得好奇,追问缘由,才知道这些是打赏给那些唱堂会的。为了让他们能唱得久点,我让爸拿出了一千元,分成了数十个小红包,慢慢打赏。据说那晚,堂会一直唱到凌晨三点。我想,这大概就是这些小红包的魅力吧。
我原本是想看的,可不到十二点,李翔宇就让我早早睡了。凌晨四点,李翔宇把我叫起来了,只见灵堂的幕布已经被收了起来。灵座也被搬到了外面。直系旁系的亲属都围着灵堂前,在吃着饭。
李翔宇把盛好的饭递给我:“快吃吧,这是我们陪妈妈吃的最后一顿饭!”
据说,这叫“灵前饭”,也叫“别灵饭”。这一别之后,生者死者将永隔阴阳,无法通灵。再见时,也只能梦中相聚。
第八十章 北国的雪
在熙熙攘攘中,起灵了!
童童爸拿着引魂幡,一路撒着纸钱,开着路。后面跟着扛着花圈的送葬之人。之后便是锣鼓队、腰鼓队。再接着便是孝子。
孝子是倒着走路的,面永远朝着灵柩,每退三步,跪一跪,每退九步,磕一个响头。遇到路旁有人送葬,还得赶过去给他深情一跪,感激涕零。这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为艰难的葬礼,简直可与西藏的朝圣者相媲美。
我一手捧着灵位,一手搀扶着李翔宇。随着他的每一跪每一起,我起起伏伏。
梁燕来了,见我扶不稳李翔宇,那么自然地接过我的手,搀扶着李翔宇,好像这个位置原本就属于她一样。她手上拿着一个稻秆作的蒲团,在他每一跪之前,先给他垫好。在他每次起来之后,又拿起来,准备下一跪。
安乐窝就在竹林之内,从李翔宇家过去,用不到十五分钟。我原以来很快就能跪完这段艰难的路程,却不想送葬的路途居然有七八里路之遥。他们不会理会“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定理,他们只想弄得人尽皆知,绕了一个组又一个组,而且居然不重路,最后才来到竹林之内。
如梦中所见一样,坟,就在那个位置。
两条长凳架在坟前,棺椁停于长凳之上。有人牵羊过来,屠宰祭穴。于是乎,三个孝子又开始了漫长的下跪。宰了羊,其余的人都散了,亲戚们将孝衣、孝布全扔在坟旁,这大概就是我在梦中见到的层层叠叠的白吧。
待到吉时,金刚起棺,孝子在一旁候着。棺椁落定,开始培土,孝子方可起身。一锹一锹的泥土向棺椁掩去。
别了,翔宇的妈妈!
别了,我最爱的人的妈妈!
从竹林回来,三人已经累得不行。李家两兄弟随便吃了几口饭,便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我为李翔宇卷起裤腿,解下护膝,只见膝盖青一块、紫一块。再看看李寰宇的膝盖,不仅青一块、紫一块,甚到还有许多石子咯裂的伤口。可是,两人居然浑然不觉——大抵是因为早已麻木了吧。
我从爸爸的车上取了红药水,小心地为李寰宇清理着伤口。他的脸抽畜了一下,坐了起来,咬着牙说:“疼,轻点!”
“刚不是还睡得挺香的么?”
“太困了,这几日都没睡过好觉。疼!疼!轻点!”
“梁燕给你哥垫了稻草,所以你哥的膝盖没什么事。早知道有这样的法子,我也该找个人给你拿稻草蒲子的。”想着没能呵护好这个弟弟,我不禁有些愧疚。
“你一个城里大少爷,懂什么?我睡会儿,别吵我!”
为他俩盖上被褥,我出了房门,路过李翔宇爸的房门时,只见梁艳站在门口,旁边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好像是她的父亲。她昨天好像介绍过,只是这几日见过的人太多,我早已记不太清了。
“我听孩子说了,两个孩子在你堂客面前许了婚约,所以我就想来问问这事。”
听到“婚约”二字,我不禁紧张起来,往前挪了几步,以便能听得更加清晰。
“是有过,但是不是认真的,得问两个孩子。现在讲求恋爱自由,做父母的也不好干涉。”这是翔宇爸爸的声音。
“听说是你家孩子先提起的,我家梁燕也同意了。虽然我家女儿可能会大一两岁,但现在这年代,姐弟恋也很正常。如果你觉得合适的话,我想把婚约定下来,等孩子大学毕业后,再给他们举行婚礼。”
“那是,那是,”李翔宇爸爸的语气似乎有些尴尬,“这年头,莫说姐弟恋了,老少恋都很正常。孩子同意的话,我没啥意见。”
“我听说这桩婚事,是经过你老婆默许的,所以我想听听你的态度。如果你也同意的话,我想定个日子,双方家长见见面,谈谈订婚的事。”
“只要孩子同意,我没啥意见,真的。只是内子刚走,还不大适合谈婚论嫁。再说,这婚事还是男方主动点好。我儿子今天累着了,可能已经睡了。等过两天我问问他的意见,如果他同意的话,我会请媒婆过来说媒,先订个婚也未尝不可。”
订婚?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堵了一样。我快速走到车里,紧闭车门,在车里哭了起来。
是的,我忘了这个。梁燕是李母面前和李翔宇在有过婚约的人,而且没想到居然是李翔宇主动提出来的。李翔宇曾经说过,她妈让他谈恋爱,他就会去谈恋爱;她妈让他去结婚,他就会去结。而今,他们真的要结婚了。
虽然早就知道,只是当这一刻来临的时候,我的心依然这般疼痛。
虽然李翔宇的爸爸再三挽留我多住几日,可是我却再也没有勇气住下去了,我害怕,害怕得连心都颤起来了。
可是,我也不想回广州。广州那到处都是有关李翔宇的记忆,足以把我整个湮灭。
我想去看雪,去北国看雪!
爸爸说:“那你去吧,去北国看看雪,去感受一下不一样的温情。天地开阔了,眼界就会开阔;眼界开阔了,心胸就会开阔。”
是的,我需要开阔的心胸,不再囿于李翔宇的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