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丁子木嗫嚅一声,“我来洗。”
“快算了吧,这哪儿洗得干净呢?”杨一鸣一边说着话转移丁子木的注意力一边去捏他的小腿。隔着牛仔裤,他一下一下用力捏着丁子木硬硬的小腿肌肉和小腿骨,一边捏一边不时地揉揉对方的脚踝。
“杨老师……”丁子木想把腿抽回来,“我自己来就行了。”
“别动。”杨一鸣按住丁子木,“你那个姿势不好揉,你再忍忍,再一会儿就好了。”
丁子木闻言不在挣扎,他静静地看着杨一鸣。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杨一鸣的侧面,最近一段时间这张脸是他最熟悉的,也是最能让他感到安全的。之前每当自己惶惶不安的时候他就会回福利院去找冯老师,冯老师会揽着他的肩头,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其实根本不解决问题的、宽慰的话。可即便不解决任何问题,丁子木还是喜欢去,就算什么都不做,单纯地坐在冯老师身边,看着她逐渐爬满皱纹的脸和满头的白发,他就会觉得安全。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母亲”的感觉,事实上他几乎从未体会到所谓的“母爱”,但是他相信冯老师给他的这种感觉就是“母爱”。
他曾经觉得杨老师给他的感觉也是这样的,但是最近他发现这其实是不一样的。比如今天,他从未动过去找冯老师倾诉寻求安慰的念头,但是在杨一鸣找来的一瞬间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那感觉就是:杨老师来了,一切都好办了……
丁子木的腿上传来一阵阵的酸胀的感觉,在杨一鸣的手指之下,酸胀感慢慢变成一种满足感。自从上中专以来,他再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切身的亲近照顾,十五岁的自己倔得像头小牛,羞于开口去求得冯老师的一个拥抱或抚慰。从那个时候,他就开始逼自己长大,越快越好,只有长大才能独立,只有独立才能做一个真正的人。
也许长得太快了,他错过了太多。当杨一鸣坐在一片脏污中认真地按摩他的双腿时,他感到无比安全和快乐:终于,这个世界上有个人会发现他“不见了”,会穿越整个城市来找他,会打无数打电话,询问每一个可以询问的人,只为了确定他在哪里,安全不安全。
“杨老师,”丁子木下意识地问,“你为什么来?”
“你说呢?”杨一鸣按摩完丁子木的腿开始揉自己的腿,一边揉一边说,“为什么不接电话?”
“……”
杨一鸣也不催他,自顾自地慢慢站起来,一手扶着墙用力跺了跺脚,然后弯下腰把手臂穿过丁子木的腋下把他用力拉起来——这几乎是一个大力拥抱的姿势,丁子木在那一瞬间觉得无比满足。
丁子木顺着杨一鸣的力道慢慢站起身,他说:“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回家吧。”杨一鸣说,“晚上天凉,别感冒了。”
丁子木点点头,跟在杨一鸣的身后慢慢走出了那片“废墟”。
***
杨一鸣的车开得很快,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家开过去。丁子木也不反对,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车里只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但是在这种嗡嗡的声音中,丁子木越来越踏实,仿佛自己的前路被车灯照亮,身边这个人能带着自己走出这片黑暗。
杨一鸣把车子停在楼下,带着丁子木上楼,他说;“你,给袁樵打个电话,他很担心你。”
丁子木老老实实地打电话,袁樵在电话那头带着几分气恼地说:“丁子木你跑到哪儿去了,你知道我多着急吗,你出门干嘛不接电话……”
丁子木一声不吭的听着袁樵数落,杨一鸣在一边说:“道歉。”
丁子木抿抿嘴:“袁大哥,对不起。”
“啊?”袁樵愣了一下,“道歉倒是不用啦,不过你以为别这样,大家都很担心。”
丁子木看了一眼杨一鸣,又说:“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杨一鸣打开房门时,丁子木刚挂了袁樵的电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虽然儿时他每天都在说“爸爸我错了”或者“妈妈我不敢了”,但是此时此刻对着袁樵说的这句“对不起”却有着不一样的感觉,他有一种羞愧感而非恐惧感。
杨一鸣在玄关把蹭脏的外套脱下来挂好,回过头对丁子木说:“再给罗飏打一个,顺便告诉他你今晚住我家。”
丁子木愣了一下,但仍然听话地又给罗飏打了一个电话。杨一鸣看着他站在客厅中央,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换,浑身脏兮兮的,诚恳地跟罗飏说“对不起”,而罗飏在电话那头跳着脚地叫。杨一鸣听得出来,丁子木给袁樵打时,声音还微微有些颤抖,带着几分回避,对今天自己到底为什么跑回去,为什么不接电话三缄其口。可是给罗飏打时,那种回避便不那么明显了,他甚至跟罗飏说“今天心情不好”,“遇到一些事儿过几天再再告诉你”……
杨一鸣对此很满意,他用这种方式让丁子木一遍遍回顾今天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他恐惧得无处躲藏要跑去那个地方。只有这样,在一遍遍强化中他才能正面这个现实,不论它有多可怕。而正面问题,永远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躲避,从来都只会让事情更糟。
丁子木挂了罗飏的电话,甚至没有等杨一鸣说话便又给冯老师打了一个电话,这次,他说:“对不起冯老师,让您担心了……我今天接到了那个人的电话……我有点儿烦也有点儿害怕,不过现在好了……我在杨老师这里。”
杨一鸣非常欣慰,丁子木真的在改变,他在努力学习自己处理问题而非把一切都交给大丁或者其他什么人——说起来,今天这么糟糕的情况下,大丁居然没有出现,这真让人高兴!但同时,杨一鸣也有些担心,他隐约觉得自己能猜到“那个人”是谁,他想,如果真的是他,那倒真是个麻烦。
杨一鸣从衣柜里拿出上次丁子木穿过的那套家居服:“给,你先去洗个澡,咱们一会儿再谈。”
丁子木欲言又止地犹豫了一下,拿着衣服进了浴室。杨一鸣转身进了厨房,作为一名合格的宅男,煮把挂面的能力还是有的,虽然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好吃到哪儿去,不过想必丁子木也吃不出个滋味来。
果然,丁子木在杨一鸣毫不退让的目光中食不知味地吃下了那一大碗面。
“饱了吗?”
丁子木点点头。
杨一鸣把碗接过来放在一边,问:“愿不愿意跟我说说今天到底怎么了?”
丁子木飞速地垂下眼睑,抿紧了嘴角。
“不愿意的话就去睡吧,你今天也累坏了。”杨一鸣虽然这么说着,但是眼睛牢牢地盯着丁子木,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丁子木慢慢地摇摇头:“我……”他说了一个字就停了下来,手指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但是杨一鸣准确无误地看到了,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丁子木的手,每一下都是整个手掌覆上去,着着实实地贴着丁子木的手背。丁子木的手冰凉冰凉的,杨一鸣到底没忍住,轻轻地握了握丁子木的手指说:“别急也别怕,我陪着你。”
丁子木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杨一鸣,哭过不久的眼眶还是红红的。他艰难地张了张嘴,慢慢地说:“杨老师,对不起。”
杨一鸣点点头:“你道过谦了,我已经接受了。”
“您……生气了?”丁子木小心地问。
“有点儿。”杨一鸣微微倾过身子。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我不是因为这个生气,”杨一鸣说,“生气是因为你没有遵守你的承诺。”
“什么?”丁子木有点儿愣神。
“我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隐瞒,有什么事儿都会跟我说。”杨一鸣俯下身子凑近丁子木,认真地说,“我是你的心理咨询师,还记得吗?”
“我记得。”丁子木说,“杨老师,我就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是故意要瞒着您。”
“现在愿意说吗?”杨一鸣问,“如果觉得太累或者还不愿意说,明天我们再谈也可以。”
“我……”丁子木咽了一口吐沫,说,“接到一个电话。”
“你父亲?”
丁子木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那种刻入骨髓的惧怕让他感到有些冷。他艰难地点点头“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他出狱了?”
“嗯。”
“找你干嘛?”
“不知道。”
“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丁子木说,“他就告诉我他出狱了,还问我现在住在哪里。”
“你怎么说的。”
“我什么都没说,”丁子木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当时一下子就蒙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觉得我快……喘不上气了。”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丁子木定定神,抬起头看着杨一鸣,仿佛只有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才能有安全感,才能踏实下来:“他说……他说……他会再联络我。”
杨一鸣想了想,果断地说:“明天请一天假,你搬来我家住。”
丁子木一下子愣住了,他张口结舌地说:“杨……杨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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