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接近市政府,顾海生远远就看见聚集在那儿的人群,有几个蔫蔫的举着横幅,更多的则仿佛是来晒太阳,带着自备的小马扎,散坐在门口。
而当他们的车接近时,本来懒散的人群,出现了一些骚动,顾海生心里一动,他把车窗放下一半,外头的嘈杂声清楚地涌入他的耳朵:“……快!有官儿过来了!把横幅打起来!”
一些人慌慌张张把横幅扯起来,顾海生扫了一眼,大意都是控诉血汗钱被侵占之类的。
“顾总……”
旁边的陪同人员有些不安,但顾海生却笑了笑:“没关系,开着透个气。”
他转过脸去,望向示威的人群,就在那一瞬,他看见人群里的豆腐。
他穿着件暗绿色的拉链薄运动衫,底下是米色的棉布长裤,颜色配得恰到好处——实际上那一身就是顾海生给他买的,当初豆腐的衣服都是顾海生亲自给他挑——豆腐就站在人群里,像看热闹似的伸着脖子,但脸上的神色突然一滞。
他也看见了顾海生。
“得喊口号!不喊口号他们听不见!”有人急促慌乱地说。
“对对!喊口号!我来!”有人第一个嚷起来,“我们要公平!这不公平!”
在这一嗓子激昂的口号声之后,人群这才迟疑的,发出嗡嗡的类似呻/吟一样的抗议:“我们要公平!我们要公平!”
是个金光灿灿的工作日上午,路过的行人有推着婴儿车的妈妈,还有银行职员打扮的年轻姑娘们,她们拿着奶茶,有说有笑从旁边走过,好奇地望着市政府门口的抗议人群。
那是“正常平静”的生活,和对面的愤怒绝望形成鲜明对比——仿佛天国和地狱。
市政府高大的建筑在阳光下投射出沉重的阴影,像一条不可逾越的厚厚天堑,将这二者分开。
在天堑的这一边,顾海生静静望着对面人群里的那张脸,目光对接的那一瞬,他觉得四周围忽然静止,世界无声无息跌进时间的裂缝,卡得一动不动,既不能向前,也无法后退。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有气无力的抗议声,像某种机械的蜂鸣,萦绕在顾海生耳畔。
是的,不公平,确实不公平。顾海生突然想,如果世间真的有公平存在,他怎么会失去豆腐?他怎么会失去这个他爱如生命的男人呢?
他回过神,再向窗外望去,豆腐已经隐没在人群里了。
豆腐跟着厂里的面包车,从市政府回来,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他打开房门,丁霞不在家里,豆腐把门锁上,摇摇晃晃走到客厅,扶着沙发扶手慢慢坐下来。
回来的路上,有同事就问他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是不是不舒服。
豆腐勉强笑了一下:“太阳晒久了,头晕。”
他依然记得,人群里的那一瞥,单单那一瞥,几乎要把他击碎。
他看见了顾海生,就在驶入市政府的那辆黑色大众里,那是他,豆腐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他的脸!
顾海生也看见了他。
他们俩有一年没见了,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场合,再度遇见对方。
然而那一瞬,顾海生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只是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豆腐慢慢歪在沙发里,他觉得疲惫,虚弱不堪。
他以为他坚持了这么久,已经变得足够坚强了,已经能够承受失去顾海生的打击了,没想到今天,只是那短暂的一瞥,就把他给击得粉碎。
去市政府游/行抗议的事,自那之后没了下文,因为厂里领导说,大家不要闹,上面会尽量优厚安抚的,如果闹出了格,反而会给自己带来损失。这一番恩威并施的话,像一罐灭火器,把大家的火头都给喷没了,于是各自又回到上班下班,打卡吃饭的日子。
反正厂子目前还在运转,那就过一天算一天呗。
抗议书据说已经呈上去了,至于呈到谁那儿,不是底层职工能够知道的,豆腐的二哥仍旧对弟弟签字一事感到不满,他总担心这种冒失的行为会损害弟弟的前途。豆腐每次都笑嘻嘻地安慰他:“在这种厂里还能有啥前途可言?最后不都是一样的买断下岗么?”
结果那一日,豆腐的二哥突然急惶惶地打断给弟弟,说他签的那份抗议书惹了麻烦。
“怎么可能?”豆腐错愕,“又不是我牵的头,又不是我一个人签名。”
“对呀!可是现在偏偏就找到了你头上!”他二哥心急火燎地说,“是市委那边要见你!”
“见我?”豆腐荒谬得简直要笑出来,“见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厂长又不是书记,我连个副科级都不是,我就一保管员,谁要见我?”
“反正人家要见你,点了名!”豆腐的二哥说,“至于是哪个领导我也不知道!老三你赶紧准备准备,明天去市里见领导!”
没多久,消息得到了验证,豆腐被厂党委书记叫去了办公室,书记给了他一个信封,说,叫他明天上午去市委,有人要见他。
书记看着豆腐,语重心长道:“小墨,你妈妈是厂里职工,你哥,还有你也是厂里职工,咱们在一个家属院里住,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明天到了那种地方,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可要有个分寸!”
豆腐用力点头:“王书记,你放心我懂的。只不过,到底是谁要见我呢?”
“这我还真不知道。”
豆腐拿着那个信封,满腹狐疑回到仓库,拆开一看,里面有一封介绍信,盖了鲜红的章,但没什么内容,只有一个地址。
豆腐盯着那一排数字和字母,他忽然觉得,那是一个密码。
在这密码的背后,隐藏着他极度恐惧,又万分渴望的世界。
第二天,他打的到了市委,在门口武警那儿出示了介绍信,武警指点他要去的地方:绕过前面这块草坪,第二栋红屋子,三楼顶头的办公室。
豆腐道了谢,按照武警的指点,十分钟后,他到了目的地。
上到三楼,走到指定的办公室跟前,他敲了敲门。
“进来。”
豆腐一怔,这是顾海生的声音!
他定在门口,半晌不能动。他忽然想转身,撒腿逃走,可是刚转过半个身,门从里面被人打开,豆腐的胳膊被人一把抓住。
“为什么不进来?”
豆腐望着顾海生,他觉得嘴唇僵硬像石块,想说话,却蠕动不了。
顾海生看看他,松开手:“进来吧。”
是一间光线不够明亮的办公室,春末的深绿阔叶遮挡着天空,好在,总有碎冰块一样亮晶晶的阳光照射进来,洒下金沙万点,给房间增添几缕明媚的色彩。
豆腐关上房门,他把背部贴着办公室的木门,脚尖也向一边歪着,那姿态仿佛只要寻到一线机会,他就要扭头逃走。
顾海生细细端详着豆腐:“为什么这么怕我?”
豆腐硬着头皮,他努力一笑:“你不是大领导么?”
顾海生没笑,他长久的凝视着豆腐:“你担心我在恨你?”
豆腐近乎痉挛地喘了口气,他摇摇头:“你不会恨我,你那么忙,没那个闲工夫,瀛海买了那么多土地要盖房子盖别墅,你连我们厂都买了……”
“为什么要在抗议书上签字?”
“所以今天找我来,还是为了问这个啊。”豆腐故意笑了笑,“我在厂子里上班,厂子垮了,卖给你们瀛海,我当然得抗议,也许能多分点钱呢。”
“你缺钱啊?”
“可不是。”豆腐说,“我媳妇怀孕了,正是缺钱的时候。”
他这句话说得平淡无奇,却看见顾海生的瞳仁急速缩了一下!
然后他见顾海生笑了笑:“你的孩子啊?”
豆腐也无所谓地笑了笑:“反正生下来我就养着呗。”
“你那么高尚啊?”顾海生仍旧笑盈盈的,“那当初为什么要干缺德事呢?”
豆腐把脸扭到一边,低下头,他的嘴唇直发抖!
“既然情操这么高尚,当初为什么突然丢下我,去和女人结婚呢?”
顾海生这句话,像在豆腐的心脏上蚀出了一个血窟窿。
“你要是恨我你就直说!我知道我现在哪儿都是错……”
“对,我确实恨你。没有办法宽恕你对我做的一切。这一年来,我每天晚上都在想,小墨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要这样对待我?”
豆腐挣扎着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顾海生像是没听见他说话,打断他继续道:“所以我想不通,我放不下,我怎么都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我觉得如果不对此做点什么,如果不能采取有效的报复手段,我恐怕活都没法活下去。”
豆腐定定看着他:“你想怎么报复我?”
“让你们厂垮掉。”顾海生说,“切断它的资金链,拿走它的订单——其实不难,你们厂本来就奄奄一息,今年不垮,按照这个趋势明年也很难熬。我所做的,不过是在鼻口处轻轻放上一张纸。”
豆腐愕然万分望着他!
他忽然觉得面前的顾海生显得如此陌生,原先那双黑眼睛里的柔和温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刺骨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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