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若有所思,杜鑫却不曾留意,又兴致勃勃的说道,“这个康钰鑫坏得很,他开的纱厂起了大火,烧死许多工人,他连一角钱也不赔偿。听说他家里人在南京做官,所以有权有势,没人敢得罪他,少爷!你知道他最后什么下场?”
康钰鑫这个人太过贪婪,做事又没有手段,在上海与青帮作对,无异于自寻死路。傅玉声一向宽待下人,工厂的酬劳也比别处稍多一些,但他听了杜鑫这些话,终究还是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
杜鑫算是在他身边长大的,又是耿叔的亲外甥,与他亲厚惯了,因他一向是洋派的,也常在他面前说起这些不平之事,所以并不觉得这话说出来会惹他不快,仍旧兴高采烈的说道:“康钰鑫躲在法租界,还让外国巡捕保护他。孟青那时候身强力壮,在法租界巡捕房当华人巡捕,知道这件事之后,从外国巡捕手里抢过枪,亲手打死了康钰鑫!真是大快人心!”
傅玉声静了片刻,才似笑非笑的说道:“让我猜猜,他是凭着这个,才拜入杜月笙门下的?”
他听了这些,只觉得孟青这个人太过争强斗狠,投机取巧,便有些不喜。
杜鑫连连点头,说:“杜老板赏识他得很!”又说:“少爷,昨晚孟青不是喊你恩人?听说他的拳法厉害的很,青帮好些弟子都拜他为师呢!你能不能帮我引荐引荐,求他教我两套拳法!”
傅玉声知道后面这句话只怕才是他真正要说的,想了想,才道:“他江湖上的人,最重义气,记得我当年的好处,叫我一声恩人,倒是个侠义的好汉。你愿意跟着他学拳法,又不是坏事,只是人家未必愿意教你。”这番话说完,果然看见杜鑫一脸的郁郁寡欢。便又笑着说道,“再说了,你跟着我,还要学什么拳法?难道也要去投奔他们青帮门下不成?”
杜鑫嘿嘿的笑,说:“少爷,他对你尊敬的很!你若是去说,自然不同!”
傅玉声只觉得奇了,“这话怎么讲?”
杜鑫就说:“少爷,那天在仙宫舞厅,你是没看见他,他原本穿的不是那一身。”
傅玉声不知他怎么突然转了话头,抬起眼看他,杜鑫说:“少爷,你记得么?他跟着咱们去南京大戏院的时候,不是穿了一身簇新的月白色长衫?”
傅玉声哦了一声,杜鑫冲他挤眼,又说,“他在仙宫舞厅里,身上穿的是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怎么一转身,就换了行头?”又说,“还有那顶兔绒礼帽,他是特意换了新衫新帽,才来见你的吧!”
第7章
傅玉声听他这么一说,不免好笑起来,说:“他换件新衫就是为了来见我?若是这位孟老板日后再杀个什么张钰鑫,王钰鑫的,难道也都是为了我?”杜鑫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哼哼唧唧的说道:“少爷可是他的恩人!他现在这么有势力,凭什么就不能肝脑涂地的报个恩什么的?”
傅玉声把报纸卷了卷,敲他脑袋一下,说:“他可忙着呢,昨晚你也听见了,他走时还说,有急事在身,你没听见么?”
杜鑫叹了口气,问他:“少爷,难道你要在这里看一天的报纸?”
傅玉声心里其实也很烦闷。避风头的事,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其实他也知道,南京的很多要员都在上海建了公馆,周末便来小住,大多数人总是更喜欢上海的。
这个后来居上的城市亮丽摩登,与南京大不相同。它有着旺盛的生机,还有吞噬一切的劲头。
若只是住几日便走,那他倒是喜欢的。
可眼下仿佛困在孤岛之中的境况,却让他生出了一种窘迫。
依着陆少棋那种不管不顾的性子,怕是已经同家里撕破了脸。陆家把他关在医院里,软禁一般的限制着他的自由,又请了人特意传话给傅家,就是想断他的念,不想他闹出更荒唐的事来。
但此时此刻,陆少棋已经从医院里逃了出来,还去向不明。更荒唐的事情,简直就是指日可待。
当初他只是同傅玉声说,要“谈朋友”,被傅玉声婉言拒绝后,就尾随他去了舞厅。大约是见着他与方娇娇亲热,于是勃然大怒,拔出枪来就朝他们射击。他夺枪之时,方巧巧也冲了上来,想要从陆少棋手中抢夺手枪,当时的情形一片混乱,不知怎么就走了火,竟然射中了陆少棋的肩膀。
他至今还记得,事发之时,大家都是一片骇然。陆少棋低头看着伤处,似乎一时不能明白,过了片刻,抬起头来愤怒的看他,眼里满是伤心和痛恨,象要将他撕碎吞吃一般。
傅玉声一想起陆少棋那时的怒容,便觉得浑身发冷,性命休矣。
虽然昨夜的一场惊慌只是误会,他却彻头彻尾的收了心。为了性命着想,他还是宁愿老实的在饭店里呆着。即便只是听听留声机,看看报纸,只要能保住命,这些都是好的。
况且依着陆家的势力,只怕早已经在码头车站布下罗网,要捉人回去了,他安生几日,换半世平安,何乐而不为呢?
杜鑫倒是时常的出去。他有时也列些单子让杜鑫去买来,不过几日,杜鑫便已经把上海的几家百货商店和大些的书局都逛遍了,买来的玩意儿在套房的各个房间里都堆得十分满当。傅玉声挑拣一番,又让他退些回去。杜鑫忍不住抱怨:“少爷,我的腿都要跑断了!”
傅玉声哦了一声,说:“那你坐着,来读报纸给我听,如何?”
杜鑫连忙摆手,他原本就不认识几个字,要他读报纸,还不如让他去跑苦力。
孟青的请帖,也在几日后翩然而至。
孟青的请帖十分的讲究,不止送去了傅家在上海的宅子,还一并送到了万国饭店。傅玉声从杜鑫手里接过请帖,一眼扫过,不免有些吃惊。请帖上只请他一个,约在三日之后,请得还是赵家的私宴。
往年他来沪,也曾有人在那里请过他,后来他再想吃,就难订了。他原以为孟青说要请客吃饭不过是随口一讲,并不作数,却不料这人不但记在了心上,还是这样大的手笔。
只是请帖送到万国饭店来这件事,还是让他觉得有些恼火。这个孟青,难道是一直找人跟着他么?跟也就跟了,怎么还把请帖也送了过来。唯恐别人不知道吗?
他将请帖仔细的放好,细想了片刻,问杜鑫:“给你请帖的人,是怎样的?”
杜鑫不以为然,说,“流氓啊?就那天一直跟着咱们黄包车的那个。我记得他的脸!”
傅玉声啼笑皆非,也不知说什么好。这小子,对那些地痞流氓一副嫌恶的样子,却又对杀人投门的孟青十分的向往。其实孟青与那些地痞流氓又有什么分别?可叹他年纪幼小,想不明白。
傅玉声赴约之前,上海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上海中国银行的总经理杜胜民被绑架了,绑匪登报索要高额赎金,警察局长看到下属拿进来的报纸,气得简直吐血,加派人马,四处搜寻,想要找到绑匪的下落。这新闻闹得沸沸扬扬,尽人皆知。上海滩有钱人人人自危,出门都要带几个保镖,生怕重蹈杜经理的覆辙。
傅玉声倒没有觉着怎样。他觉着自己一向在南京,上海的流氓想来也不大认得他。可孟老板显然不这么想。他大约是觉着在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候,更要妥当一些才好。于是吃饭的那一天,破天荒的没坐黄包车,反倒在祥生租了一辆车,亲自来万国接他。
第8章
傅玉声正在穿衣裳,他想着孟青都是长袍马褂,自己也不好西装革履的,就取了一套淡青色的长衫。正系着前襟的扣子,杜鑫蹭蹭的跑了进来,说:“少爷少爷,孟老板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
傅玉声愣了一下,一时不明所以,惊讶的反问道,“怎么,改地方了?”
杜鑫连忙摇头,“不是不是,孟老板租了一辆车,正在楼下等你。”说完又补了一句,“想来是怕你找不着地方?”
傅玉声笑了一声,他又不是头一次来上海,怎么会?便说:“那你给我接通家里的电话,我跟大哥说一声,咱们就下去吧。”
其实也就是同傅玉华讲一声,让大哥放心罢了。不料杜鑫多嘴,说起了孟青在大厅等待的事,傅玉华就多叮嘱了几句,要他仔细些,不要得罪了这位青帮的人物。
傅玉声笑着点头应了,心里却有些窝火,想,一个地痞流氓罢了,还要人人尊敬,这算是甚么世道!又看杜鑫一脸的向往,便问他,“昨日里备下的谢礼带了么?”
杜鑫自然是准备齐全了的,兴致勃勃的跟在他身后,聒噪的说道,“少爷少爷,帮我提两句吧,看孟老板愿不愿意教我拳法!”
傅玉声头痛的走入电梯,杜鑫还是鸭子一般,嘎嘎嘎嘎的吵个不停。原本沉闷的电梯声被他压过,一丝也听不到了。
两人走入大厅,看到有个人笔直的站在门厅处。那人原本是看着外面的,可他们刚一过来,他背后仿佛生着眼睛,立时转过身来,摘了帽子,直直的朝他走来。
傅玉声笑着迎了上去,道:“怎敢有劳孟老板亲自来?听杜鑫说你在楼下等着,急得我连忙就下来了!”
孟青今天似乎格外的高兴,连眼角也带着笑意,在他前面将饭店的门推开,笑着说道,“三爷就是太客气了,你要是这样,我以后都不敢再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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