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仍旧听不到他们说些什么,更无法这正跨越这段距离。就好像面前有块看不见的玻璃,将他和周檀所在的一隅隔离开来。李陵害怕这样的感觉,他站在摇曳的花丛中注视着十几米外对坐相谈的耀眼的人们。
李陵总是有种奇怪的臆想,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那些人都是谁。
可除了周檀,他一个也认不出来。
独自一人的灰发男人说着什么,突然对诸人指了指天,于是所有人都抬头看去。李陵也随之抬头看去。只见在这有限的空间的一小片天空中,有一块投下阴影的东西。
那不是云,而是一只大脑。
一只巨大的,完整的,连着一根脊椎的大脑。
李陵还是觉得,他知道这是什么。
且这样东西所代表的意义,令他深深地敬畏和恐惧,穿透心脏的剧烈灼热的情绪骤然涌来,李陵无法自制地抱住自己,蹲在地上闭紧眼睛。
然后他就从这个梦境中脱离了。
此时夜色正深,李陵细微地颤抖着,慢慢平静下去。他没有动,周檀在他身后沉沉睡着,温暖修长的手臂横跨在腰间,李陵轻轻抚上去,又拉着这手臂更紧地环住自己。
周檀在睡梦中似有所觉,发出一声轻微地“唔”,然后安抚一般收紧手臂将李陵整个人拉过来,按在怀里。
李陵的后背挨着周檀散开的浴衣之间露出来的温暖胸腹,更是睡意全无。他伸手到自己身后摸索,摸到周檀腹下,不怀好意地拨弄他。
周檀在沉睡里动了动,低头将脸贴在李陵后脑的头发上,却还是没有一点醒来的意思。
李陵只觉得周檀在自己手里硬了,呼吸倒还是温和绵长,他慢慢侧身去看,周檀确实睡着。也真是奇怪,往常周檀觉很轻,别说李陵这样弄他,就是翻身动一动,他都该醒了。
于是李陵轻轻拨开周檀的手臂坐起身来,注视周檀的睡颜一阵,突然恶向胆边生。
他想回避那些不可捉摸的畏惧与不安,只想要真实的周檀。
能摸得到的温度,永远不要消失就好了。
李陵把二人盖着的绒毯推到床边,按着周檀肩膀将他摆平,又将他身上早已松开的浴衣左右分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周檀以一种李陵从未见过的,毫无防备、任人宰割的姿态展开在他眼前。
周檀给人的印象一贯是充满力量和掌控欲,过于自我和多疑的;然而有时李陵看着不说不动的周檀,又觉得他藏着些不成熟的懵懂和迷茫。李陵想不起过去的周檀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像如今这样疯狂地想要占有他。
李陵将手掌贴在周檀脸侧,然后经过脖子,锁骨,胸口,腹部,腰间,接着李陵掐住周檀下身,低头去舔他。
周檀今天是猝不及防又来到了那个庭院中。熟悉的花海,高背椅,左右两个与他长相颇像,令他觉得不快的男人。还有对面那个灰色眼睛的,说话惹人厌烦的家伙,一如上次见面,穿着不知哪来的土气衣服和皱巴巴的白大褂,好像永远刚刚从冗杂的工作中脱身出来。
之前每一次来到这里,周檀至少都衣着整洁,但今日也许是精神上的松懈,他仅穿着一件浴袍就出现在了这里,浴袍还是松开的。周檀内裤都没穿,大为恼火地飞快合拢浴袍,用力系紧。
这一次,庭院里的人又多了三个。
都是大学新生,名校,彼此相似的经历,拿过一堆奖项,是备受期待的好苗。
他们举手投足,甚至脸上的表情,都是相近的。就连名字都很值得玩味。
森栗。
董白柚。
明柑。
尹令仪还是用那种不怎么耐烦的腔调,把之前对周檀、段雪松和赵榛说过的话又轮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原本我还在怀疑,我们这些‘特别’的人群,是有成群组的差别的,现在看看你们三个新来的,我可以确认这个判断。”尹令仪停了一下,转向周檀三人,“和我相近的两个朋友先后遭遇不测,你们是知道的了。现在,叶维则残留在这个虚拟空间的数据已经完全流失了,而另一个人,张鸾,我刚刚把他找回来。准确一点说,我把他留下来的研究成果,和遗言,带回来了。”
他上身前倾,手肘支在膝盖上,抬起一根手指,向上一指。
“多亏‘张鸾’现在回来,否则我一个人很难支撑这个空间继续存在下去。来,大家打个招呼吧。”
周檀,段雪松和赵榛都顺着尹令仪的手势抬头看去,三个新来的男孩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然后发出一声惊叹。这庭院的正上空,浮着一只结构明确的大脑,下面还带着脊椎。
董白柚道:“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做梦。”
明柑接口:“做梦原来就是这么有趣的东西。”
森栗又道:“我喜欢人类。”
周檀什么也没说,他只觉得背脊发麻。
那三个男孩眼中闪动的单纯和兴奋,就像撕碎蝴蝶翅膀的婴儿,只有好奇和愉悦。这个年纪,应该是知道反感与恐惧的了。他们让人十分不适。
尹令仪懒得理会所有人的反应,只是简单解释了一下叶维则遇害之前留下来的研究进展和猜测,又道:“现在结合张鸾留下来的部分,差不多可以确定,叶维则,我让人尊敬的朋友,他确实是距离真相最近的人。张鸾和他一样,99%的大脑内能已经被使用,虽然我们现在无从得知是用在了何处。——张鸾在留给我们的临床试验记录中提及,使用叶维则的生物计算机模板,将大脑独立剥取后作为基点,参与平行运算,是确实可行的。”
“这第一次使用人类作为临床对象,居然就是他自己,这也是迫不得已。张鸾当时情况危急,如果在确实脑死亡之后取出大脑,有很高的失败几率。张鸾之前的动物实验均表明,在强行保持意识的情况下剥取大脑,才是正确途径。”
“张鸾是在半昏迷的情况下由私人团队剥取,因此留下了这样的遗憾——他已经没有意识,仅仅保留部分一些可提取的记忆,和不足1%的并行运算能力。”
“原先支撑运行‘空庭计划’的使我们三人,如今叶维则不在了,张鸾能支撑的时间也不会很久。我一个人,尝试着与新到的人进行同样的并行,但效果并不理想。”尹令仪伸手点了点周檀、段雪松和赵榛三人,继续道,“我猜测,我们每一组人之间的并行方式是有一点差异的,花一些时间,可以尝试将你们每一组人,作为一个运算区域,尝试单独接入空庭。这些需要你们的额外配合以后再说。”尹令仪挠了挠凌乱的灰色头发,“现在我们先来聊聊另一个,我自己的团队很早以前中断的研究课题。”
“这个课题,和叶维则‘脑内能被提前占用’的发现,以及张鸾‘人类作为生物计算机’的研究,放在一起,特别,特别,可疑。”尹令仪十指交握与膝盖前,“好,大家都知道目前生命科学界最大的关于人类基因的谜题是什么吧?”
“所有人类都不仅仅是他们亲生父母的孩子。”段雪松接口道,“始终有一个不露面的‘第三方’在提供基因。也就是说,理论上,每子世代人类,都拥有三个父世代遗传者。”
“简单来讲,就是人类拥有不知何处而来的第三方遗传信息。”赵榛点头说,“而且,所有的生物之中,只有人类是这样繁衍的。”
生命科学界一直在争论,第三套遗传基因是哪里来的?
为什么人除了从父母处得到遗传,还会有另一套不存在的遗传信息?
某些宗教认为:人类真正的父母是宇宙之外的某种神秘力量。
同样身为人类的“父母”只是载体,两人结合所诞生的新生命,都要经过宇宙外某力量的“许可”,注入第三方能量(宗教认为那才是真正的生命本源)方能成长为独立的人。
当然,对于信仰科学的人而言,宗教所崇拜的神秘力量都是无稽之谈。
现在这个谜题摆在尹令仪他们面前,又是另一番光景。
在也许世界能够额外被创造的前提下,世界之外的世界,难道还是无稽之谈么?
周檀虽然在很早以前就希望能与尹令仪会面,但这仅有的几次接触,让他保持了更多的沉默。尹令仪给他的感观太过奇怪了,包括这个空庭,和这些“被挑选出来的参与者”。一切都让他觉得怪异。
他不想参与进来,甚至不想和这些人扯上太多关系。
周檀承认自己对于某种真相的惧怕渐渐超越了刨根问底的渴望。
从小到大,周檀自认是个对“真实”极端执着的人。但现在的他又不是这么确定了。
他甚至可以闭上眼睛,捂住嘴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希望现在握在手里的都是“真实”。
包括好不容易来到他身边的那个人。
“无聊的妄想。”周檀作为他们当中开口说话次数最少的人,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所有的人都看着他。“我要回去了,你们爱研究研究,不要把我扯进来。”周檀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
“好。我们这里有个自认为心中毫无疑惑的现实主义者。”尹令仪面无表情地看着周檀道,“周檀,其实你现在就是到场的所有人之中最相信我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