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擎一声不吭,慕君颉挑了挑眉,“难道贺先生感觉不好?”
“贺先生感觉不好也是应当的,”慕君颉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再度缓缓开口,“左右不过是一个棋子,就算地位再高也是受制于人,又能感觉好到哪里去呢?想必贺先生也料到了迟早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吧?”
贺擎还是不吭声,慕君颉也不再说话,屋内一时安静的只能听到贺擎压抑的喘气声。不知过了多久,玄一和其手下终于再度出现,一个侍卫抱了个婴儿,一个背了个老太太。慕君颉问贺擎:“这两个是不是你家人?”
贺擎哆嗦着唇看着那一老一小,要不是全身被绑早已冲上前去。玄一向慕君颉报告道:“公子爷,我们去的时候,就只来得及救下这两人,老的是一早就晕过去了,反倒被杀手漏掉,小的则被藏在缸里,没人发现,其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听了这话,贺擎面露绝望,几乎站不住,慕君颉转头看向贺擎,“这两人是你什么人?”
贺擎半天才抖着道:“我母亲,和幼子。”
话说完秦云溪也回来了,却是扛了个尸体,慕君颉的语气有几分不悦:“怎么带了个死人来?”
秦云溪将尸体扔在地上,拿出软剑在尸身的外衣上划了长长一刀。风从窗子吹进来,吹起了慕君颉的长发,也掀起了尸身上被划破的外衣,里面穿的扬州府官兵服跟着暴露出来。
似乎是被风吹的有些冷,慕君颉起身慢悠悠走到窗边,关上了窗子。“看来府尹大人的时间很赶啊,手下人连衣服都来不及换掉,就只顾着执行上头的命令了,唯恐引火烧身。”
贺擎的心理一次次被动摇,赵从古是他主子,刘太师则是他恩师,他自然清楚这两人的性格,只要有一丝威胁,便尽数斩杀不留后患。
难道这并非眼前的少年做的?真的是府尹按照主子事先的吩咐来灭口的?
殊不知此刻府尹王平之简直快急疯了。贺擎失踪已经让他六神无主,没过多久又听手下官兵报告说贺家失了火。贺擎的真实身份王平之再清楚不过,立即便亲自带人去救火。可是路远巷窄,到处都是围观的百姓,前去的半途又有几个商贩和百姓斗殴,王平之和手下官兵完全被堵在路上。
火势蔓延的飞快,开始从贺家烧到左邻右里。西门桥手下那些听风楼的人就站在贺家门口,待看到对面二楼的窗户关上了,便吹了一声响哨。
不过片刻的功夫,院内行凶的杀手和院外拦人的官兵随着那声响哨全散了。
待王平之赶到却为时已晚,火已经蔓延开来,被殃及到的不止一户人家。折腾到天快亮才将火彻底扑灭,看着眼前这一片废墟,若不是旁边的官兵扶着,王平之早瘫在地上了。强撑着亲自清点尸体,抱着侥幸希望贺擎能在这尸体中,——谁都知道死人是最安全的,这样一来他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可每具尸体都被烧的面目全非,完全认不出谁是谁。
直到天亮王平之也没想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从安郡王和刘太师那里最新收到的消息是仁宗帝的态度已开始软化,并没听说有新派御史严令彻查,而大皇子被罚闭门思过,宁郡王另有要务,这到底是谁下的手?贺擎又藏得那么深,怎么可能会被人发现?
王平之觉得这简直是他为官生涯以来最漆黑可怕的一天,贺擎更是如此。玄一已经将一老一少放了下来,贺擎强迫自己不去看他的老母和幼子,面对慕君颉的态度却已开始软化,“我手里没有物证了。你可能不知道我身边还有几个隐匿暗处的江湖人,一旦有什么事,他们肯定会把它销毁……”
“贺先生是说天机阁的人?”慕君颉浅浅笑了笑,“他们已经死了。”
贺擎顿时一滞,对方连天机阁都知道,事到如今竟是什么都瞒不了。慕君颉久病成医,取出银针动作利落的为昏迷的老太太针灸了几下,老太太随即悠悠转醒,醒来好一阵子才看清现状,起身便抱起睡在一旁的孙子,哭道:“老天爷,这造的是什么孽啊……”
贺擎的事对家人全部瞒得死死的,到了这个地步老太太也只当是劫匪抢劫,随即看向贺擎:“擎儿,他们要钱就尽管给他,我年纪一大把了,活着也没有用,但我们贺家几代单传,你无论如何也得保住幺儿啊……”
贺擎再也撑不住,眼泪几乎也要跟着落下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终于抬头问慕君颉:“你能保我母亲和儿子的命?”
“这要看贺先生的合作程度。”慕君颉望着贺擎道,“贺先生若愿意配合,我自当竭尽全力。”
贺擎的心理防线至此已全部崩溃,把所能交的全交了,包括每一年的帐本,每笔账目的流向和用途。慕君颉看也不看便都递予玄一,当晚就让玄一带着物证先走一步,快马加鞭的直接回宫呈给仁宗帝,剩下的几个侍卫则负责秘密护送贺擎上京。
为了避人耳目,慕君颉带着贺家老幼转道去了紧邻扬州的平江,命秦云溪买一艘船屋,从平江走水路回汴京。
整个船屋外表上看来其貌不扬,是富裕人家多有的那种普通游船,有上下两层,甚至还挂着些富人都喜欢的俗气装饰。待一行人全部上去,船屋便立即迎着傍晚的夕阳,缓缓前行。
然而慕君颉走进船舱之后,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
船内异常整洁舒适,完全不是寻常能比。并非是多么奢侈豪华,而是每个细节处都透着精心,而这每个细节,都无比的贴合慕君颉的心意。
这根本不是秦云溪所能做到的,不用猜就知道这是苏琅琛的手笔。
胸口莫名腾升一股火气,慕君颉抬头看到迎面走来的苏琅琛,火气越烧越大,淡淡转向秦云溪,“这是怎么回事?”
慕君颉语气很平静,秦云溪却听的心里咯噔一声,忙解释:“主子,我置办的那艘和这艘船的外表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秦云溪这回是真的冤枉,不过是片刻的功夫,那么大的一艘船就被换了,他甚至不知道苏琅琛是怎么做到的。苏琅琛这时已走到了眼前,慕君颉不愿意当着苏琅琛的面责罚自己的人,于是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见慕君颉神色稍霁,秦云溪委委屈屈的跟着后面,还要说话:“主子,我……”
才刚开头就不敢再说下去,因为一柄飞刀直射而出,眨眼间便紧贴着秦云溪的脖子钉上他身后的墙壁。慕君颉看也不看秦云溪,“下不为例。”
这艘船屋是栖霞山庄专程订做的,造的非常坚固,寻常武器根本不能穿破,然而慕君颉不过是随随便便的举手轻抬,便使飞刀尽数没入墙内,只剩下刀柄。武功到了这种境界已非比寻常,连苏琅琛也微微一顿。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道熟悉声音传来,因为太过激动而有些颤抖:“少主……”
只见苏琅琛后头竟跟着苏婉和苏燕,俱是泪眼汪汪的望着他,脸上是真心实意的关心和惊喜。慕君颉表情微动,长睫掩住了所有情绪。
船舱里的内室已烧起了暖炉,地上也全部铺着厚厚的羊绒地毯,两边的窗户挂了足足五六层透明纱帘,既能保暖又不妨碍观景,整个房间明亮而宽敞,一走进去便感觉春意融融温度适宜,伴着轻轻摇晃的江面,让人舒适的想要入睡。
慕君颉坐在软炕上,却只觉得疲乏不已。
软炕旁的书架放着随手可取的书籍,窗前的琴案摆着他喜欢的古琴,身下的褥子无比柔软,是按照他在栖霞山庄的习惯铺了三四层,足以让整个身体深陷进去;上面的被子也尤为轻薄暖和,正是他喜欢的蚕丝被。还有锦绣的软枕,桌上的纸砚,甚至包括雕刻用的上好梨花木……苏琅琛不用思量就清楚的知道他的喜好,然后亲手安排,费心布置,于是这里的一物一件似乎都在表达着苏琅琛显而易见的心思,和隐忍至深的情感。
却让慕君颉想要逃离。
慕君颉始终一言不发,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说话。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被婴儿的啼哭打破了宁静。
贺家老太太很好应付,稍稍的恩威并施就能使其听话,可贺家幼子才几个月大,远远不到断奶的年纪。慕君颉并未来及考虑到这一点,不由微皱起眉,却见苏燕那边已领了个奶妈上来,熟练的把孩子抱到一旁喂起了奶。
慕君颉垂下眼帘,唇角忍不住勾成了一个讥讽的弧度。他差点忘了这里是江南,江南是苏琅琛的地盘,他的一举一动怎么可能瞒苏琅琛的眼?想必从离京的第一天起,他的所有行为都已经在苏琅琛的掌控之下了。
婴儿永远不知世间疾苦,饿了就哭,饱了就睡。这一回小婴儿吃饱了却仍很有精神,一双眼睛左看看右看看,一点也不怕生。慕君颉忍不住起身,把他抱入怀里,小娃娃立即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好奇的望着慕君颉,慕君颉便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婴儿泛着粉红的鼻尖。
兴许是觉得好玩,小娃娃竟被逗弄的咯咯笑起来。
“慕慕,你喜欢小孩子?”
慕君颉这才发现苏琅琛已无声的站到他身前,也不知静静看了他多久。慕君颉慢慢收回逗弄婴儿的手,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小孩子,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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