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光线不大好，暮色还亮，灯就没开。双眼适应了昏暗之后，倒也看得颇清晰，不怕被绊着。慢慢走上去，到三楼四楼之间，转个向，程潜看见一个人站在楼梯的窗户处，脸庞背着光，看不清是谁。有一瞬间，他以为那是唐觐，心跳不禁停了一下。可那人一开口，他就听出来了，那不是唐觐。
“阿潜……”温和而疲惫的声音，很熟悉，但有一阵子没听到了——是程匀。
“程深把钥匙拿走了，说，我这么失职，以后也没必要来找你了。”
疲惫又愧疚地坐在沙发上，垂着头，伸手捂着脸，程匀看上去很是颓丧。程潜沉默地倒上一杯热水放在哥哥面前，刚才开门让他进来，程匀身上那森森的冷气冻得他都有些打颤。
“阿潜，抱歉，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那样对你好，以为她是真的关心你。幸好你没事，要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说着，程匀缓缓抬起脸来，程潜看见他的神情，愧疚中带着一丝木然，又好笑在自嘲一般。他眨眨眼，心中渐渐起了疑问。但程匀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说话，他也就没有开口。
“阿潜，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有点蠢？”茫然地抬起脸，程匀一贯平淡隐忍的脸上，如今竟然露出了有点儿后悔的神情。程潜看着他，低声说：“哥，你是不是碰见什么事了？”
被他一语道破，程匀垂下眼，沉声笑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些凄凉。他撇开脸，伸手掩着嘴，眼神躲闪地看向别处，长叹一口气，道：“……今天我外公来公司找我，问我最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男女朋友，准不准备结婚。我看见他才想起来，我已经半年多没给老人家打电话了。”
程匀的外公是某知名大学的史学教授，他妈妈是老人最心疼的小女儿。对于他这个长孙，老人是很喜欢的，以前也经常来看望，又或者打电话问候。但程匀进入家族企之后，平日里就越来越忙，祖孙之间的交流也日益减少了。程潜记得，以前老人家到程家宅子里看孙子，姜西娜的脸色总会不大好看。程余远还装装样子，但招待得也不走心，总是随便寒暄两句，就找借口离开了。
“……外公说，如果没有中意的，他那儿有个朋友的女儿，长得端正，品行也好，问我要不要找个时间去相看一番。”说到这里，程匀拧起眉，心酸地摇摇头，眼中竟然有了泪意：“姜阿姨刚好在旁边。我都还没说话，她居然就问我外公……说是不是嫌她这个后妈当得不好，所以才把手伸那么长。还说，我最近忙，没时间想这个……反正年纪大些结婚也没关系，大不了娶个长相一般些的。Beta嘛，不用讲究那么多。”
“阿潜……”说着，他又埋下头，语气中带了些哽咽，“你肯定想象不到，当时我外公脸上的表情……他一个老教授，被那样羞辱，偏偏还不能骂不能说……我真的……”
顺着他的话想象一下，程潜咬住唇，有些明白了程匀的感受。他立在桌前，心中感到同情，但更多的是尴尬——比自己大八岁的哥哥在他面前这样哭诉，他觉得浑身不自在。好想逃开，好想找个什么借口走开去，让程匀一个人慢慢平息。程潜一直觉得，哭泣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不能随便在别人面前哭的。要不然人家会觉得尴尬，自己也把弱点全都暴露了。程匀似乎是压抑得太久，所以现在也顾不上这些，依旧埋着脸，艰涩地哽咽。程潜浑身不自在地看了一会儿，讷讷地道：“那个……我先去做饭。”
说完，他就逃也似地跑到了厨房里，拿出电饭锅淘米做饭。心里乱乱的，程潜抿唇想着，大哥这架势估计是要待上一两个小时的，可待会儿唐觐又要来……不想让他俩碰面，程潜犹豫一番，最后决定还是委屈一下唐大少，掏出手机拨通了他的电话。
很快，那边就接了起来，唐觐的声音带着些许喜悦，依旧是那么温和耐心：“程潜？我马上就出发了，你再等我十分钟。”他还以为程潜是等不及了，打电话来催他，却没想到正好相反：“那个……我大哥来了，要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要不今天还是算了，明天我调研回来，再做一餐饭好好招待你，可以么？”他声音很低，听起来就显得格外可怜兮兮，特别是最后那声“可以么”，唐觐听得心都软了，哪儿还会为难他？只不过确实有些失落，正好卖个可怜：“这样啊，还以为今天总算能见到你……好吧，那就明天。明天的话，我想吃酸菜鱼火锅，行么？”
“嗯，好，那明天我做酸菜鱼火锅给你吃。”心中一块大石放下，程潜想到人家为自己的调研还去麻烦了朋友，又觉得有点儿愧疚，就加了一句：“不好意思啊，我没想到今天大哥会来，只能放你鸽子了。”
“没事，”唐觐的声音低沉而轻缓，听起来好温柔好温柔，程潜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心神，乖乖地听着他说话，“明天你招待我招待得好点儿就成了。多做几个菜，多跟我说说话，如果心情好……那就再让我亲一下。”
“……！”心脏被他说得又绷紧了，程潜抿紧唇，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像是预料到他的反应一般，唐觐在那边沉声轻笑了一下，语气依旧轻缓而温柔：“好了，不逗你了……明天见。”
“嗯。”闷闷地答一声，程潜挂掉电话，顶着微微发烫的脸庞把电饭锅的盖子给扣上了。
晚饭做了个简单的两菜一汤，鱼香茄子、芹菜肉丝和紫菜冬瓜汤。程匀的心情似乎平息一些了，盛了碗热乎乎的汤坐在桌前慢慢地喝。程潜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吃饭吃菜。差不多吃得半饱的时候，程匀抬起脸，眼神还是茫茫的，失神地盯着眼前的菜碟，犹豫地开口道：“阿潜……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跟家里脱离关系？”
倏地抬起眼帘，程潜定定地看着哥哥，想要确定他这话有几分真心。程匀没意识到他的视线，他依旧怔怔地看着桌上的菜，好像自言自语似的：“其实你这样也挺好，游离在外。他们其实也不在乎，程家长房这一代，只需要程深就够了……”
说到这儿，他的眼珠子隐隐一颤，恢复了神智。程潜一直看着他，见他与自己对视上，脸上随即出现一个掩饰的仓促笑容：“算了，不说了，吃饭吧。好久没吃到你的做的菜了，真好吃，我得吃多些。”
“……嗯。”若有所思地应一声，程潜也低下头，继续吃饭了。两人就这般相对无言地吃饱了饭，又收拾好碗筷餐桌，程潜一边擦手一边从厨房里走出来，就见程匀穿上了西装外套，准备回去了。
见他过来，程匀淡淡一笑，眉眼间还有着些许疲惫的颜色：“阿潜，我先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就跟我说说。虽然哥哥没用，但有时候还是能帮上一点儿忙的。”
说完，他失落地笑着，敛下眼神就要离开。程潜立在客厅边上，忍不住喊了一声：“哥！”
闻言，程匀顿住动作，偏头看向了他。程潜急促地深呼吸一下，斟酌着用词，道：“其实，我想过——跟家里脱离关系，我想过。”
程匀看着他，暗淡的眼神逐渐亮起来，脸上也露出了释然的宽慰神色。程潜顿一会儿，也给他回了一个浅淡的笑容：“哥，如果你回去做文史研究，我觉得……挺好的。反正你也知道说，程家长房这一代，只需要个程深就够了。”
“……好，我会认真考虑。”轻缓而郑重地答应下来，程匀弯着唇，笑得更欣慰了。他冲弟弟摆摆手，走出大门，想了想，又回过头，说：“你也要好好为自己打算一番。要是遇见了谁，喜欢的话，就谈个恋爱，不用太顾忌家里。为那样的家而束手束脚……不划算。”
“那种事……等我真的离开程家了，再说吧。”垂下眼帘，程潜自嘲地笑笑，并不正面回答他。见弟弟这样，程匀也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兄弟俩沉默一会儿，最后还是程匀低声道了别，把门带上了。程潜立在那儿，看着这重回寂静的房子，这在寒冷的冬夜里散发着点点暖光的小小居所，刚才还为那有可能争取到的未来而激动的心，又静静地凉了下去。
说得容易，但要斩断血缘关系，彻底断绝来往……又谈何容易啊。
调研
周日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明晃晃的。程潜一大早出了门，跟郦予初他们在校门口碰面，然后打了两个的士往城南郊那边去。
在车上，张子威和贺英知不断地问他们，说我们穿这衣服有问题没有啊？人家那些俱乐部肯定是会员制的，都是有钱人，我们走进去，不就跟草鸡掉进了凤凰窝里一样？郦予初冷冷地斜他们一眼，说，你担心这个那就别去了呗，又没逼着你。程潜听了，也默默地担心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穿的呢子大衣和牛仔裤，总觉得……好像太随意了。
半小时后到了高尔夫俱乐部那边，几人下车来，傻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低调大方的建筑，一时都没有说话。这俱乐部建得偏，周围都看不见房子，就一大片绿油油的坡地和树林。建筑本身也不高，体量矮得很，好像要融在这坡地里似的。他们傻站了一会儿，张子威愣愣地偏头问程潜：“你确定……唐觐跟他们打了招呼的吧？不会把我们当傻逼一样轰出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