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他从未对唐曜灵说过,年纪大了,他本又是那种不善言辞的人,甜言蜜语什么的自然是说不出口,但这并不意味这他感情就不深刻。相反的,比起唐曜灵对他的积极,他反而觉得自己更为依赖这个年轻的Omega。一直虚席以待的感情世界终于有了重心,他开始觉得稳,觉得踏实,觉得新的一天有所期待。
“我是真的喜欢他,想跟他继续下去,不然我不会来这里。以前的事情你记得,我也没有忘记,我是没什么脸面,但为了他,有没有脸面,我都要来求你。”程深说着,眼中又更坚定了些。他双手垂在裤边,身上的气质不再像往常那样孤高而傲慢,而是跟个端整的标兵那般,专注,谦卑,还有一丝紧张。
看着这样的他,陈潜靠在沙发里,嘴边又浮出了一抹冷笑。
“你记得么?……我怎么觉得你忘记了。”
交叠的双腿慢悠悠直起来,手臂背在身后,眼神冰冷而嘲讽,一个温柔的人此时释放了他的全部恶意。多年前积压在心中的恨与愤怒此时抑制不住地迸发出来——过去的事情可以不再追究,但却没办法轻松释怀:“你想跟曜灵在一起,然后呢?你们要结婚么,三媒六聘,把他娶回家里面去?到了你们程家,你准备怎么样,是要让我的孩子,叫你的父母作爸妈么?程余远,和姜西娜……他们俩就成了我的亲家,成了我外孙的爷爷奶奶,你觉得这荒不荒唐?”
陈潜的声音低冷缓慢,发问的尾音微微上扬,逐渐从面前飘向身后。突然,他抬高了音量,像一只野兽发出怒吼那般,震得程深猛地绷紧了腰背。
“两个杀人犯——有什么资格做曜灵的公公婆婆!曜灵的外公不过七十岁,身体却弱得下不了地,走不动路,你觉得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病根?!曜灵没见过外婆,不知道外婆是个怎样的人,你觉得是谁的错!?你觉得,这样的处境,我会不会把我心爱的儿子,嫁给仇人的后代!”
“你真有脸——程深,你真有脸!你还敢来跟我说你没忘记,你分明忘得一、干、二、净!是不是当时我没有追究你,你就以为自己能置身度外?我告诉你,没有那么简单的——不是法律说你无罪你就无罪,你最大的罪过,就是生在程家,就是有那样的爸妈——而我,绝不会再让我的儿子,跟你们程家沾上一点点关系!”
目眦欲裂的一张脸,残忍,决绝,眼里像带着火焰——场景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落魄的陈潜站在雪地里,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近乎疯狂地对他嘶吼出那句话:“我绝不会再跟你们程家沾上一点关系!”
两段感情的障碍,竟然是同一个。
程家,程家,程家,一对不成器的父母造下的孽,生生横亘了这几十年。陈潜的父亲入狱,母亲孤注一掷般因报复而亡,这些都是血淋淋的债,根本不是时间的流逝和法律的裁决能弥补的。如今,程余远和姜西娜已出狱两年,在遥远的国外养老,即使受到了惩罚,但至少全手全脚,尚能自如生活。可陈潜的父亲……听说唐老太爷去世后,他便一病不起。年轻时候的牢狱之灾给了他太多伤害,如今的他只能卧床休养,据说连下地走路都甚为艰难。
……这些事情,怎么可能忘记得了。
他一直记得的,只是心里怀着一丝侥幸,期盼着陈潜能原谅程家,又或者说,能把他和程家分开来,不要将他也一并恨上。但现在想想,这怎么可能呢?程余远始终是他的父亲,姜西娜也永远是他的生母,他经营的公司都还叫远程,他的名字,也一直是程深。
他这一辈子,都是杀死曜灵外婆之人的儿子。
清晨时候,约莫八点多,唐曜灵去了程深那里。他本想先跟男朋友腻乎一下,好鼓足勇气去找爸爸解释,可没想到进了房间,却发现没人。觉得奇怪,他先给周秘书打了个电话,当得知程深不在公司之后,唐大少心里感觉有些不妙了。
……虽然他很高兴程深能为了他主动去面对爸爸,但说真的,他不认为这傻瓜是爸爸的对手。
不敢怠慢,唐曜灵立刻开了车往家里面赶。这车是一个月前程深给他买的,特别贵特别炫酷的跑车,开在路上拉风得要命。想起那家伙都是开低调土气的商务车,唐曜灵突然觉得特别心疼——程深对他的喜欢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笨拙得要死,甜言蜜语不懂说一句,只会把好东西往他这儿塞,衣服日用品送了一大堆,说要机车他也是眼睛都不眨一下,蠢得要死的……越想越难受,唐曜灵加大马力,风一般朝家里赶。
到了院门口,看见一辆熟悉的商务车停在那儿,唐大少心里一紧,直接把车开进花园,停到了房子面前。下了车,他刚往玄关冲了两步,就见大门一开,程深垂着脑袋,木着脸从里头走了出来。他心中暗惊,脚下赶忙迎上去,想扶住他的身子:“舅舅~你怎么了,我爸他怎么说……”程深没应他,不发一言的,只垂着木然的眼眸往外走。唐曜灵有些心慌,紧追在他身侧,不停地试图拉住他,可他依旧那样不声不响地往外冲,就如同行尸走肉那般。
“程深!”丧气又焦急地大喊一声,唐曜灵喘着气立在院子中央,眼睁睁地看着程深走到院子外头,头也不回地上了车,疾驰而去。他气得双手握拳,站在原地咬牙切齿一会儿,随即眸色一凛,转身跑向身后那座沉默的大宅。
屋子里,陈潜坐在沙发上,不言不语,静静等待着下一个要冲进来的人。那个他不再了解的孩子,给他出了一个最大的难题——他可以严词拒绝程深,但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用同样的决绝态度拒绝那个小家伙。
那可是他最疼爱的小宝啊……
“呯”一声,唐曜灵气喘吁吁地出现在了玄关口,俊秀的脸上沁出一层薄汗,看起来比平常慌张了些。陈潜慢慢地移过视线看着他,里面带着沉寂而无力的情绪,不是质问,也不是失望,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痛苦。
“现在,你来向我解释吧,你来说服我,曜灵。”
望着这样的爸爸,唐曜灵咬住嘴唇,突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他何曾不知道程家与爸爸的渊源,但在那件事情当中,程深跟爸爸一样,都是受害者——可面对爸爸的迁怒行为,他又能指责什么呢?这事情关乎外公外婆,他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地冷静剖析,程深跟这些事情无一丝关系?
抿抿唇,他艰涩地迈动脚步,慢慢走到了爸爸面前。蹲下身,唐小宝仰起脸,与陈潜颓败的视线相对——爸爸还是很年轻,爸爸跟程深的年纪一样大,但在他的记忆里,这两人都是更年轻的样子。那时候,他还能整个窝在爸爸的怀里,那时候,他连一杯果汁都端不到程深手里,踉踉跄跄的,生生洒在了餐馆地面上。
“爸……”忍不住搂住爸爸的腰,唐曜灵缩紧身子,像个小孩儿那样依偎进了他的怀里。陈潜紧拧着眉,难受地泄一口气,双手下意识地也搂住了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头发滑溜溜的,还是像很久以前那样软……可这个孩子,怎么就突然这么犟了呢?
“我只任性这么一次,好不好?以前我一直乖乖的,以后我也会乖乖的……就这一次,爸,爸爸~你疼小宝,好不好?”长大了的小宝仰着脸,眉眼之间依稀还是以前那个乖巧的孩子,懂事听话得令人疼惜:“我真的好喜欢他……爸爸,我见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他,我想了这么多年,想得心都痛了。跟他在一起我真的好开心,他很好的,很疼我,很听我话,我知道你也不是讨厌他……爸,小宝从来不问你要什么,就求你松口这一次,让我跟他在一起,好不好?”
你疼小宝,好不好?
唐家人人称道的大少爷,从来不开口求人,从小就是这样。他乖得很,又厉害得很,能做的都自己做了,不能做的,忍一段时间,没多久也就学会了——他太能耐,敢瞒着父母跟那个近乎禁忌的人谈恋爱,还想谈婚论嫁,但他又太乖,乖到明明有能力抗争,却非要低声下气,求一个万全。
小宝……你真是机关算尽。
咬紧牙关,陈潜撇开脸,紧闭上了眼睛。他的这个儿子,太聪明,聪明到父母的弱点都一一掌握。他知道自己是那种最懦弱的父母,只要子女苦苦哀求,心肠就会软下来,就会留出转圜的余地……真是可悲,为人父母,如果不对子女心软,还能对谁心软?
“阿潜……”这时,饭厅的转角那边轻飘飘地传来了一个声音。陈潜听见,赶紧起身跑过去,唐曜灵也亦步亦趋地跟上。拐进宽敞静谧的房间里,只见素色的床褥上躺着一个老人——七十岁的陈博平半眯着眼靠在那儿,嘴边带着点儿宽慰而释然的笑容:“你们在外头吵吵嚷嚷,我都听见啦……”他本就瘦,现在身体虚弱,形容更加枯槁,“你啊,自己的遭遇不计较,倒老是念着别人的,我该说你什么好。”
“爸……”无奈地应他一声,陈潜蹙着眉,别开眼不说话。陈博平慢腾腾地笑着,干瘦的手伸到床边,把曜灵的手牵过去,放轻了声音道:“小宝呀,没事,你去追他……你爸这儿我来搞定,他不敢忤逆我的,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