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水滴落到他的脸上,又以极快的速度蒸发了。
杨茹暮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清凉的湿气稀薄地播散在空气中,他费力地抬眼,在这样一个将世界裁剪成窄小一面的三寸之地,火的正面,水的对面,他骤然与半蹲着的傅玖近距离对视。
那一刻,他心头涌上万千思绪,一同祭奠着他看上去柳暗花明的爱情。
傅玖双手闲适地垂靠在膝上,如西欧古典壁画里的天神,哪怕是低头的姿势也充满着睥睨的威慑。他眉目间宁静悠远,仿佛在目送微不足道的生命从他眼前消失,并对此习以为常。
傅玖一直如神祇一般,活在杨茹暮的心里。
这样一个人,大概是永居庙宇之上,受尽众生供养的。
万生中朝生暮死的蜉蝣,却生出了觊觎之心。
蜉蝣的觊觎。
多么贪婪又不自量力。
所以哪怕死上千百万次,也求不得一声叹息,一丝动容。
这便是他的宿命。
别再痴心妄想了,杨茹暮漠然转开头,瞥到杨翊泞时,才重新鼓起求生的勇气,他急迫地抓住傅玖的衣袖,指着杨翊泞的方向,乞求着。
傅玖的目光始终凝固在杨茹暮脸上,他的表情那么冷静,动作却是温柔的,他的手指贴上杨茹暮的脸,将对方脏乱的刘海梳理到耳后,离开时指尖状似不经意地轻弹了一下杨茹暮的耳垂,“我是谁?你说说看。”
傅玖冰冷的手指使得杨茹暮猛地一哆嗦,打破了前一刻旖旎的气氛,杨茹暮受惊般蜷缩起来。
“乖一点”,傅玖的手轻抚着杨茹暮露出来的后颈。
那么脆弱纤细的脖子,风一过,就会断的样子。
也许是傅玖的气息太过于危险,杨茹暮紧紧地抱着膝团成一团,一声闷闷的“傅玖”脱口而出。
“不对。”傅玖捏起杨茹暮的下巴,五指摩挲杨茹暮下颌的肌肤,“语气不对。”
杨茹暮慌张连眼神都不知道该落到何处,像一只缩在下水道里的腐烂已久的死耗子,他飞快地瞄了傅玖一眼,喉咙无意识地咽了口气。
傅玖怎么知道他不是温瑜?在试探他?还是诱导他?为什么非要在这个生死关头纠结这种无聊的事情?
不对,不能慌。
如果他不是温瑜,傅玖哪里还有救他的必要?
这么看来,他是不是温瑜果然非常重要。
杨茹暮视线落在杨翊泞身上,这个小不点蜷曲着身子,世界在他心里还只是个孩子,他的未来尚存无限种可能。
杨茹暮蹙起眉梢,掩盖一瞬间的悲恸。
重回年少,他从没想过去走别人的人生,但这一刻,他居然生出无限的恨铁不成钢。
可他仍然只想做他自己,一个痛改前非,而非面目全非的他自己。
可是……
傅玖那无动于衷的,冰冷的,却融合了大自然最惊心动魄的五官,宛如一面照妖镜,令所有或傲慢或清冷的生物,全都献上了谦卑的脊骨。
杨茹暮努力回想记忆里温瑜的语气、表情,乃至腔调,冷汗顺着他的脊椎快速往下掉,傅玖突然托住他后臀,杨茹暮全身的肌肉僵硬了几秒,下意识地开口求饶,他想说别碰我,蹦出来的,却是一声,“……傅、傅玖!”
话从口出,再钻进耳里,杨茹暮自己都吓得不轻,这哪里是温瑜的声音,糅合了倔强的腔调,早已扯开了所有温顺的伪装,哪怕音色还是那么清泠泠的,可任谁一听之下,都不会觉得这是同一个人。
傅玖的眼中晕开沉沉的暗光,如有不祥的暴风雨酝酿其中。
别慌张,杨茹暮咽下奔至喉咙口的心跳声,亡羊补牢般地说:“傅玖,我说傅玖!”他整张脸都有点神经质的紧张,甚至连脚趾头都在无意识地蜷曲。
傅玖垂头看了他一眼,笔挺的鼻梁下血一样的嘴唇开启,绽开一个吸血鬼般华丽而意味深远的淡笑,“上一句。”
一小撮火窜了进来,蜿蜒爬上支架上的毛巾,傅玖轻飘飘地一个眼神过去,“时间不多了。”
傅玖发出一声叹息,眉宇间全是淡漠。
顷刻间,杨茹暮紧绷的神弦啪得断了,傅玖想确定什么?杨茹暮心中的火花被窜进来的火焰猛地点燃了。
这一刻,他搡开傅玖的肩膀,自暴自弃地畏缩进墙角,背对着杨翊泞的方向蹲踞着,他不敢再看杨翊泞了。
有脚步声轻浅地点在地上,傅玖将手搭在杨茹暮的后背,贴近杨茹暮的耳朵,咬字清晰地说:“你放心,杨翊泞我烧给你!”
杨茹暮瞳孔极快地收缩,他搞不清这是威胁还是通知,脑仁上的神经一抽一抽,而后连全身都抖得厉害,他两辈子都栽在了同一个人手里,他在极度的恐惧下不顾一切地喊,“傅玖,你混蛋……傅玖你……”
后颈传来温软的湿意,傅玖在舔舐他的脖子,“乖!”简单的一个字,从傅玖口中出来,居然透着夙愿得偿的温和。
杨茹暮的愤怒如编程好的数据,碰上那万分之一的条件,便毫无骨气地嘎然而止。
杨茹暮捂着脸,上额抵着冒着热气的墙隅,遮盖住满眼的不知所措。
他中毒已深,贱得无药可救,只剩下灵魂徒劳无力地哭泣着反抗。
身后的热源没一会儿就离开了,有划开水面的声响,杨茹暮转过身,飘在木盆里的杨翊泞果然已经不见了,这间小小的卫生间只剩下他一个人,独自面对着门后的烈火,以及窗外的……
水注?
外面人声鼎沸,他听到傅玖沉稳优雅的嗓音响起,“不太乐观”。
指挥员问:“里头那个姑娘在哪个位置?”
“正三角。”
几个消防员一听都有些发愁,这个位置地震时用来短暂避险简直妙哉,火灾时却不见得有多大优势,更准确的来说,算得上大凶之地。
从建筑力学的角度上说,这地方极有可能因暴力救火而导致局部梁柱不稳,轻则坍塌,重则瓦解。指挥员皱眉沉思,最后还是打算采取稳妥的方式:换减压水枪,先救人再救火。
这办法虽稳妥,实际上根本就是孤注一掷,让消防员不顾生命危险舍己为人,冒的险仔细算起来其实并不值。
但几个消防员想想刚才傅玖那点豁出去的魄力,觉得身为人民公仆的自己略显羞愧,各自呼呼提了几口气,扶着升降梯就打算上去。
还是太慢了。傅玖将手上的杨翊泞交给一旁的民警,撩起袖口也跟了上去。
指挥员这时正在采取双管齐下的方式,从另一面绕过来的高压管倒垂着往下喷。
与大气压相通的对流助长了火势,一大团灰白色的烟雾从洞开的窗口出来,模糊了所有人的视角。
一个消防员喊道:“妹子,你在吗?吱个声,喂……”。
杨茹暮听到呼喊,刚要起身,一大块断裂的支架咔嚓一声倒在他面前,很快噌得筑起一面火墙,溅起的火花朝他的方向飞过来,杨茹暮咬牙支着手朝门的方向退去,一个坚锐的东西磕到了他的手臂,他惊恐地缩回手朝后一看——
一个制成蝴蝶模样的微型机器,烧得残缺的翅膀外覆盖着的松木掉了下来,露出里头的翼形金属机械,原本是腹部的地方空荡荡的,很难想象这样的位置,怎么藏得下东西?
有火星掉进了浴缸的水池里,在水面上啾啾地迸发着化学反应,橙红色固体颗粒析了出来,又很快消失了。
一切都发生的悄无声息。
杨茹暮握紧这只机械蝶,闭着眼喘息。
傅玖的声音透过火焰传过来,“你要是死了,杨翊泞我烧给你。”这个声音实在离得太近了,似乎就在那面火墙背后,杨茹暮眨了眨晦涩的双眼,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又猛地闭上。
“往左走,相信我”,傅玖一双眼似乎能穿透所有的障碍物,他好像笃定对方一定听得见,“你信我”,再次开口时他的语调里有几不可闻的无奈。
杨茹暮向左跨了一步,“别停,一直往前。”傅玖在另一面镇定自如地说。
再走几步就是那面封死了的火柱,杨茹暮犹豫地停下,那边傅玖突然说,“……先别动,你闭上眼”。
杨茹暮没说话,他把原本被迫眯着的眼撑开,好像要看清所有的迷雾,以及总是在绝望里施恩于他的那个人。
然后他看到一只手从火中伸过来,朝他敞开手掌,“把手给我”。
傅玖如是说。
这个人的衣袖被翻腾着的火海涂惹上象征死亡的花纹,手臂上的皮肤也被烫出了几个大泡状的烧伤。
傅玖做这么多,是把他当作温瑜么?
杨茹暮眼眶湿润,小心翼翼将手靠了上去。
一阵大力通过他的手传递过来,傅玖将他从火里拉了出来。
一切都发生在似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毫秒之中。
穿过火焰的一刹那杨茹暮想了很多事情。
火这种东西到底是什么?它内焰外焰相差多少度?它每秒的流动速度换算成时间该怎么计算?它某一时刻的绝对低温领域又在哪里?
这些他统统都不知道,但是有人知道。
温瑜说过:傅玖就是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