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人依次问候过了,她才走到黎漠面前,眼神亮了一下,那笑容也不再恭敬顺从,倒是带着几分嗔娇:“黎大哥好!”
黎漠对她微微一笑。
一旁的赵姨娘哈哈地笑了两声,打趣道:“怎么私下都叫起哥哥妹妹了?”
赵月朗顿时羞红了脸颊,她泼辣起来不输她姑妈,此刻却只觉得害羞,只低了头转头想跑,被赵姨娘一把拉住:“哎呦哎呦!看我这张嘴,把月朗都说羞了!”
大家都带着笑意,赵姨娘带着赵月朗去要去见太太,赵月朗回头冲着黎漠轻轻的一抿嘴,含笑留情一般,看得几个长辈越发觉得有趣。
太太已经不太认识人,她听见动静,慌忙问李妈妈:“阿清,是不是昇昇回来了?”
李妈妈说:“太太,咱们大少爷如今出息了,在打不裂国呢,这是赵月朗,赵老四的丫头,你还记得不记得?”
太太把浑浊的目光移到赵月朗脸上,看了许久才问:“你是谁啊?”
赵姨娘微微叹了口气,拉着太太的手:“我的姐姐啊,这可怎么是好。”
吃过晚饭,黎漠敲了老爷书房的门,老爷正在写字,顺口问他:“生意怎么样?”
黎漠恭敬地站在他前面:“最近又在闹什么辫子军,人心惶惶的,大家总要把钱财藏在家里,肯用得少。不过,店铺里虽然不如之前,但是也够咱们这一家子的开销。听说东三省那边闹军阀,票号都倒闭了,钱也打了水漂。我来问问您的意思,咱们是不是也把票号里的钱取出来?”
昱思惑说:“这是对的,柜台有你我放心,家里面,太太身体好的时候也算是勤俭持家,如今换了两个姨太太,出的多存的少,到底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理财是不行的。幸好有赵管家帮衬。”
他顿了顿又说:“爸爸真是老了,年轻时候总觉得日子长,如今却觉得昏昏沉沉就天黑天亮,既然票号的钱兑出来了,不如买了金条收在家里吧,如今世道乱,还是金条最保险一点。”
黎漠说:“爸爸,还有一件事我要跟您商量,如今很多朱家富户落魄,家中不知道多少东西贱价卖了,如今我们一间铺子吃紧,我想不如用这笔钱开一家当铺,把那些富户的古董珠宝收罗起来,再贩卖到上海、南京那边。”
昱思惑说:“外面不太平,买卖不好做。现在贸然开店铺不免打眼,还是把钱财留在家中安全些。”
黎漠说:“若是存在国外的票号呢?”
昱思惑说:“国外的票号?”
黎漠说:“是的,我听顾家那公子说的,国外的票号叫银行,也是存钱用的,很多人家都存在外面,就算是打起仗来也不怕。”
昱思惑摇摇头说:“还是留在家中吧,昱昇如今留洋在外面,还不知道要用多少钱,我如今老了,也没有大富大贵的心气儿了,只盼着昱昇在国外能长点本领,等学成回来,你们两个能挑大梁把家撑下去,这个兵荒马乱的世道,我这心里总是不能够踏实。”
黎漠点头,昱思惑又问:“昱昇那边怎么样?”
黎漠说:“我给他写了信,还没有回。大约是在那边念书也不轻松。”
昱思惑说:“好啊,知道念书就是好的。黎漠,咱们家我这支算不上人丁兴旺,孩子们又小又不懂事,家里家外全靠着你,真要谢谢你了。”
黎漠说:“您不要这样说,这是我分内的事情。”
昱思惑说:“哎,都是造化啊。”
最后,黎漠说:“爸爸,我想回天津去几天。”
昱思惑问:“怎么?”
黎漠说:“要到我爹的忌日了,我想回去祭拜。”
昱思惑说:“这是应该的,你从账房支五十两银子,给你爹重新修修坟冢,当年你们都是小孩,想必也没有能力尽孝,也算我们昱家的一点心意。你去吧,把赵老六叫进来”
赵管家跟昱思惑汇报了一下家中的支出开销,昱老爷的眉头皱的更深了:“怎么这么多呢?”
赵管家说:“老爷,今年用钱的地方多,远的不说,就凭着大少爷留洋那就生生掏空了家中一半的财产,加上大小姐出阁,”他压低声音:“王太医都来看过了,人家说了,太太也就个把月的工夫了,这笔钱我也要支出来。二小姐小少爷都到了念私塾的年纪,家中处处都要用钱。”
昱思惑问:“黎漠那边的进项呢?”
赵管家说:“生意也不如之前,如今革命党四处跑,有的说连大清国都要保不住,若不是用来吃喝,谁还有闲钱买杂货什儿。铺子入不敷出,倒是不如关闭了好。”
昱思惑说:“我也考虑过,但是黎漠却想开个当铺收收物件。”
赵管家说:“啊呀我的老爷,他嘴上没毛的一个孩子,想一出是一出,如今开店铺开一间就要亏一间,这可使不得啊!”
昱思惑说:“可是银子如今只出不进,也不是办法,孩子们念书要钱,一家老小吃饭要钱,光靠着吃老本,总有一天要吃空的。”
赵老六说:“老爷,我倒是有个好办法,不如放印子吧。”
昱思惑说:“放印子?”
赵老六说:“对,如今这个世道,来钱最快的就是这个,西直门那边的大烟馆,门口有的是借印子的人,他们瘾犯上了,五分利也借的。”
昱思惑说:“这不行,放印子本是救急的,这样做不是害人性命么,再者那些吃鸦片的人有什么信誉可讲?”
赵老六陪着笑:“老爷说的也是,不然就商量把店盘出去,遣散了伙计,咱们干吃些房租。这样既不用养闲人又不用操心营生。”
昱思惑说:“这一向是黎漠管的,要他同意才行。”
第25章
黎漠走到长廊上,赵月朗正在跟昱琇、昱翱两个做游戏,家中自从减了下人,留下的几个整日都忙忙碌碌,很少见到这样的场景了。黎漠看着两个孩子无忧无虑的样子,心里倒是想起他跟昱昇两个儿时的岁月,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脖子上的碧玉。昱昇走了四个月有余,家中一切依然老样子,外面闹了义和团,闹了洋人,闹了辫子军,如今又闹起革命党来。他们生在这样多事之秋,太平的日子注定是过不得的。赵月朗瞧见了他,弯着眉眼笑起来,她小跑到黎漠身边:“黎大哥!”
一双弟妹也跑过来,拉住黎漠的衣服,仰头叫大哥哥。黎漠伸手一下子抱起来两个,两个孩子咯咯咯地笑起来。赵月朗说:“这府里是多么大啊,我小时候来过一次,简直都要走丢了。”
黎漠笑笑:“我刚来时候也总不习惯,慢慢就好了。”
他们正说着,赵老六和赵姨娘两个走过来,瞧见这一幕,赵姨娘打趣道:“哎呀呀呀,真是不得了,我远远的看了还以为谁家小媳妇串娘家,哎呀呀身边还跟着个高大的姑爷。”
赵月朗脸一下子红起来,她转身就跑了,黎漠放下两个小孩,对他们恭敬地打了个招呼。
赵姨娘并不饶她,对赵管家说:“六哥,我看你这女儿进了我们昱家,怕是出不去了。”
赵老六脸上也带着笑意:“姨奶奶莫要拿我们打趣。”
赵姨娘对黎漠说:“黎漠啊,我同赵管家要出去给太太买补品,家里要是有事你就先盯着会儿。”
黎漠点点头。
赵姨娘和赵管家刚走没有多远,李妈妈又拦住他:“赵姨娘可是又跟赵老六出去了?”
黎漠说是,李妈妈冷笑一声:“纵然是表哥表妹,总是走这里去那里,未免有些招摇。他们去哪儿了?”
黎漠说:“说去给妈妈买药了。”
李妈妈哼了一声:“怕是又去逛琉璃厂了吧,也不知道避嫌。”
他们正说着,昱愔从母亲的房子也走出来,她是出嫁的姑奶奶,纵然是回娘家也不好指手画脚,她没有接茬李妈妈的议论,反而问黎漠:“弟弟,昇昇那边过的好不好?”
黎漠说:“他在那边有人照顾,应当是错不了。”
昱愔叹了一口气,微微红了眼圈说:“妈妈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如今就是干耗着。家中又不太平。爸爸不问世事,赵管家又处处算计,弟弟,我真怕咱们昱家就这么垮了。”
黎漠说:“姐姐,昇昇不是在念书么,等他回来一切就都好了。”
昱愔说:“我也这样想,我是嫁出去的人了,不能整日泡在娘家,可是我又实在不放心。”她压低声音:“李妈妈说的话,未必全是捕风捉影,可是家里现在这个光景,哎……”
黎漠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昱愔又说:“一切就全指望你了。”
家中的重担其实早就偏移在黎漠的身上,他既要去站柜台,又要兼顾家中的大情小事,还要周转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本就不擅长言辞,但是站柜偏要靠着说话不可,一天下来累得口干舌燥,他躺着床上,耳朵里似乎还有人嗡嗡的说话声,他要时刻清醒,脑子里随时有一笔账,他不是管家,但是比管家辛苦多了,赵管家自从管了帐,对于宅门别的事情就不大关心了。
屋里点着檀香,黎漠深吸了一口让自己放松,因为做生意,他认识了不少达官贵人,有的东家知道他不是昱家的亲儿子,又欣赏他吃苦耐劳,很是想挖他过去,他只是一概推脱,不仅仅是为了要报答养育之恩,还是因为只有昱家才有昱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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