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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强]坤 (百折不回)



方秉笔猝然发难,抬手将手里那把刀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捅进了方才那人的心口。他失控似的大声咆哮道:“弟兄们都还等什么!哪有从敌人刀刃下死里逃生,转脸就死在自己人手底下的鬼道理?”
他这一声吼不啻平地惊雷,但实际情况是,大庆水师即便再窝囊,对付他们这一伙伤兵残将也绰绰有余了——甲板上所有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士兵几乎全被就地处决,还真被自己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方秉笔心里那股火烧得更旺了,煎熬得他喉口猛地涌上一口血。
他抬眼看了看不知何时停泊在一步之遥的兵部东海营的破烂船,又看了看插在船头那面绣着“大庆”字样的旗帜,魂不附体地一步一步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众人都看着那个身被千疮百孔的人魔怔了似的,手脚并用地翻过护栏,跨到那艘船上,又爬上指挥台,将那面军旗取了下来。

方秉笔看着自己手里的旗帜,膝盖一软就跪倒在地。
四面八方的箭一瞬间将他扎成了个刺猬,他歪着头打量了会儿一望无际的大海,喃喃道:“虽恐先朝露填沟壑,然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

这时的大海异常温驯,远没有昨晚那样的歇斯底里。
海风轻轻摇晃,将那面旗帜轻轻带到了东海营那些已经殉国的好男儿身上,这大概就是大庆给这一帮鞠躬尽瘁的铁血汉子们最后的荣光。

有几个官兵走上前来,抓着仍在昏迷状态的柳长洲给他上了手铐脚镣,十分大力地拧着他胳膊将他拖走了。
柳长洲在一阵几乎要令人窒息的疼痛里醒来,对于眼下的情况竟然也没有露出很吃惊的神色,只微微扭头朝向陆含章的方向,嘴角上挑,眼睛里蓄满了温情,用口型说了两个字:“值了。”
陆含章眼眶通红,双手攥成拳,礼尚往来地回了两个字:“等我。”
柳长洲便十分幼稚地伸出一个小指头,微微弯曲,昏死前叹了一声:“一言九鼎。”

……
千古悠悠,有多少冤魂嗟叹,空怅望人寰无限。
丛生哀怨,泣血蝇虫笑苍天,孤帆叠影缩白链。
残月升,骤起烈烈风,尽吹散。
……

他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醒来,浑浑噩噩中感觉无事一身轻,便百无聊赖地把自己这前半生都做了一个总结,大言不惭地得出了一句话:宁使天下人负我,不使我负天下人。

囚笼外突然滚进来一个画轴,劳役边打开挂锁边骂骂咧咧道:“见鬼了,活这么多年,头一次见活着离开死牢的。别装死了,捡回一条命,还不赶紧滚!”
那画轴在栅栏上卡了一下,在狭小的囚室里铺了个满满当当,只见长度不知几何的白绢面上挤满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却都不是方块字,而是成千上万个狄人名姓,因为他知道帕尔江的名字怎么写。
在卷尾处还有两个丑得不堪入目的血字:等我。

……是陆含章给他求的万民书。
传说万民书要传到皇上的手里,从宫门口到议事堂正门的九百九十九步距离,要递书之人遭受九种极致酷刑。

从一场捍卫领土的战役里得胜归来,却正式沦为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化身齑粉的爹娘、长玔、杜蘅、郑玄歌、朱点衣、方秉笔,和下落不明的陆含章……
他就哭着笑了。

举目风烟非旧时,
梦寻归路多参差。

行年至此,生平愿无恙者,唯余一人耳。

作者有话要说:
【卷三】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 完
【卷四】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千古悠悠……尽吹散。”——《满江红》
另外,狗屁不通不伦不类的谈烂爱小白文终于进入完结倒计时啦~





清琴横床,浊酒半壶
第51章 不负清樽
“……生死于人,安能逆乎?是以智者善窥上意,愚者固执己见,福祸相异,咸于此耳。说抚剑将军深陷囹圄,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衡门茶楼里的说书先生将竹扇在手心一拍,向台下听客鞠了一躬,转身回了后堂,留下身后满堂唏嘘。

座间有个俊眉朗目的风流公子哥,没款没形地瘫在第一排的太师椅里,手里还拿着一把极其骚包的折扇。以那公子哥为中心,方圆十步之内无人敢前,没别的原因,这公子哥那扇子上的香味儿可谓尽得天时地利,一扇起来威力无比,只把附近一圈的茶客都熏得连打喷嚏带咳嗽抹眼泪的。
不过……那公子哥自己却是坐着睡着了的。

没一会儿,打后台走过来一个美丽端方的女子,手里捧着一盏茶,径直放在了公子哥旁边的桌子上。那姑娘碰碰那人,柔声柔气地道:“杨公子,散场了。”
被称作“杨公子”的人没一点儿反应。

女子低眉敛目,将自己耳鬓的碎发拂到耳后,自顾自的对方才的故事指手画脚道:“世间竟有如此冥顽不灵之人,身为朝堂中人,似乎不知何谓‘以退为进’,数次以身犯险,枉辜那么多人做了刀下断魂。他竟不知天子之心比女人心还要反复无常么?‘君无戏言’不假,‘君心难测’也大抵如是了。也不知那人究竟后来如何了。”
“杨公子”浑身颤了一下,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毫不在乎形象地打了个呵欠,醉意十足地道:“不管怎么样,那都是他自己作的。”
女子:“……”

“杨公子”又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将桌上那碗茶一饮而尽,理了理自己的袍袖,道了声:“告辞。”
他前脚还没迈出去,自面门处突然飞过来一柄黑色折扇,和那把白色的折扇如出一辙得熏人。说时迟那时快,原先静坐不动的女子突然伸出手,一把将那黑色扇子抄在手里,瞬间化身隔壁寡妇,头也不回地骂道:“好你个孙二胖!贱不贱?背后搞人你可真有种,当心晚上走夜路撞见鬼!”

大庭广众之下,孙二胖横遭飞来怒骂,非但半句埋怨都没有,还十分没出息地自己委屈上了。他缩手缩脚地站在原地,唯唯诺诺道:“佩佩姑娘,我还真就不明白了,那小白脸好在哪里了?没钱没爹,还是个废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是咱们清河头号大药罐子,我不比他强?你到底喜欢他哪里,我改改还不成?”
被称作“佩佩姑娘”的人长眉一挑,颇具玩笑意味地道:“我就喜欢他不爱搭理我,你改吧。”
孙二胖:“……”

“杨公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往桌子上一坐,长腿前后来回晃荡,一手扶着自己下巴,在佩佩姑娘看不到的地方极具讽刺意味地挑了下嘴角,形容十分欠揍。
那孙二胖也是个屁股上长刺、坐不住屁的怂人,看到那人那模样,登时就炸了,撸袖子就招呼过来,似乎和那杨公子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

女子端坐不动,搁在桌子上的手狠狠拍了一把,把桌子上那个茶盏拍得飞到了半空。她又不嫌手疼的用手背挥了一下,将那杯子打了出去。
被孙二胖用他那大饼脸接了个正着。

佩佩姑娘说:“药罐子怎么了,我乐意你管得着么?”
“杨公子”十分隐晦地朝孙二胖比了个小拇指,手往回收到半道,又绕了一大圈,最终目的地停留在佩佩姑娘玲珑的下巴上,还十分轻佻地往上抬了一下。
于是孙二胖和宁佩佩这俩人,一个七窍生烟,一个春心荡漾。

孙二胖用一种“有种下学别走”的狠毒指了指“杨公子”,气势汹汹地留下一句:“你等着,咱们走着瞧。”

“杨公子”这才跳下来,十分不觉丢人现眼地直白道:“劳烦宁姑娘送我一程,那二胖多半要截胡,我可不想被揍死。”
宁佩佩简直要心花怒放了,二话不说提起裙摆,暗示意味特别强地说道:“不麻烦,以后天天送公子回去,我也是愿意的。”

一男一女走大街上,不说话难免有些尴尬。
于是那“杨公子”便没话找话似的道:“其实柳长洲后来也没怎么样。有个人大老远跑北狄求了封万民书递给了皇上,皇上派人去狱里看了看柳长洲,觉得他那倒霉模样特别赏心悦目,一时龙颜大悦,就慈悲为怀了。”
宁佩佩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娇滴滴道:“依我看,那人即便在刀口下捡回一条命,后半生恐怕也难有什么起伏了。”

“杨公子”诧异道:“姑娘此话怎讲?”
宁佩佩得到心上人的鼓舞,那女汉子的思维彻底得到解放,一方面又努力试图给身边的男子营造一个合理月旦人物的良好形象,便十分夸张地道:“那人前半生以家国为己任,可谓呕心沥血了。乍一被乖戾世道这么折腾了一番,跟被抽了脊梁骨又有什么差别?哎,说到底,英雄总归不免末路。”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搭得十分合适,便顺理成章地接着说:“红颜到最后也都被雨打风吹去了,人生在世,应对酒当歌、及时行乐……”

哪知那“杨公子”格外不解风情地道:“宁姑娘请回吧,唔,要是在半道碰见孙二胖,千万记得帮我揍他一顿,最好揍得他十天半月下不来床,药钱都算我头上。”
宁佩佩:“……”

二人就此分手,“杨公子”一个人往前走,他走得极为缓慢,自日落时分到星子擎灯,才在山花掩映之后看见一个石屋,上面写着三个大字——不归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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