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没说话,低头掩袖咳嗽,站在白发男人的身后几乎没什么光彩。只有这个男人,站在那里仿佛就是一道屏障,威压的气势让禅景甚至望不到他身后,更生不出逃跑的念头。
在这样的人面前,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
“潺渊。”
这短短二字如同重力,让禅景胸口猛力收缩,已经融在他身体里潺渊的气息剧烈地挣扎、咆哮,甚至狰狞起来,仿佛就是潺渊囚禁的自我在森磨獠牙。禅景捂住胸口面色急速苍白,痛苦炸向在脑海,背后的重刀嗡声发烫,四肢却被漆黑的绝望占据着寒凉。
怎……怎么了?!
潺渊怎么了!
“人伦丧尽、叛众亲离、不得好死。”男人每念一字禅景就痛苦一分,不,是潺渊就痛苦一分。无法掌控的情绪泯灭身躯,禅景的手竟在不觉中握住了重刀的刀柄。
“啪。”
冰凉的手握住禅景的手腕,男子眨眼已经近在咫尺。他盯着禅景的瞳孔,却像是在看潺渊,霎地冷喝道:“滚出来!”
禅景耳边震的轰鸣。
“滚出来和我一决生死!”
重刀锵声出鞘,锈迹在拔刀过程中簌簌褪尽,光亮森寒的刀身终于展现全景。刀身间细微的暗纹组成密密麻麻繁琐的梵文,形成毫无间口的梵文锁链,将潺渊像是缠绕囚禁珍兽一般牢牢的缠固在重刀之中。
“小鬼。”潺渊俯身与禅景的手相交,哑声道:“杀了他。”
重刀翻掌挑杀向入风,一直隐在后方的老者飘忽的身形插间而入。撑着身体的长剑出鞘回格!
双方各居一人一魂,谁都不退半分!
“还我阿耿。”入风的声音仿佛要剔骨削肉,恨意是渗进一切的酿生。他眼中隐约的癫疯让禅景触目惊心。
潺渊偏头弯笑道:“还你?我的刀下亡魂从来都没有投胎的福气,他就在我的刀中被撕咬干净了三魂七魄,你想要,梦里找。”
入风失声长啸,老者的剑快如魅影,疯狂的剑疯狂的砸在重刀上。禅景在这暴雨般的攻击中竟然奇迹的毫发无损,被潺渊握紧的手持刀灵敏,像是在教导他一般。
“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入风嘶声若癫,剑砰压在刀脊,禅景一抬之下竟未抬动。怎料借势潺渊伸手触到那剑身,指间捏在剑锋,竟要折断它一般。
这一下公孙风先道不好,抽身想退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潺渊捏锋而睨。
“承你吉言。”潺渊雾濛的眸看不清故人的脸,他似乎也不想看清。他道:“公孙耿临死前三言皆现,也算是死得其所。你们心心念念让我不得好死,最终我的确没得好死。如此大恩无力回报,我怎么能让公孙耿做个孤独鬼?”剑锋发出清脆的响声,潺渊唇延欢喜,“我送你一程,不必多谢。”
“住手!”公孙风惊愕瞪目,口中叫着住手,却如何也夺不会入风剑,眼睁睁的看着这个男人略然恣肆的笑,将入风剑折的断声大作。
入风面容狰狞,折痛四蹿周身,他挣扎着要抢夺自己的剑身,却被潺渊一把按在剑刃边。
“你大概忘记了。”潺渊怜悯的居高临下,道:“让他半死的是我,最终了结他的却是你。就是这把剑,划断了公孙耿的咽喉,血渐红了你全身,滚烫热烈,这就是公孙耿对你最终的爱?”他掀唇冷笑,“不论是垫脚石还是替罪羊,想要我来做,就要代价高昂的支付报酬。”
“你罪无可恕。天道轮回,你总会还的,你等着……你……”
剑身嗡鸣颤动间啪的两段,入风身体里也同时啪的一声像是断开。潺渊松开手,断剑和他一同摔跌雪地。公孙风脸白了又白,无法置信。
风又来了。
这一次平常的吹涌,禅景看着潺渊挺直的身形墨袍浮动。他方才折了剑的手指收回袖中,半响后回头看着禅景,目光好陌生。
细雪不知为何开始落,坠在他肩头发间,都未能让他雅俊的眉眼恢复往常的沉默或温柔。
禅景觉得他很难过。
禅景忽然跑近他从后抱住他,像是拥抱他的寂寞和茫然,年轻人安抚一般的轻声道:“潺渊,潺渊。”
潺渊盯着禅景的发顶,回身将他满满地纳抱进怀中。暴躁和戾气都戛然而止,怀抱中充满禅景的味道,手掌能清楚的触摸到他的温软,眼前也看得见他的模样。
仿佛自己还活着一样。
章十五
潺渊活着的时候,大余爆发过两次饥荒。第一次在他六岁,第二次在他十岁。
第一次天夺走了他的父母,只留下了他和他妹妹,还有小叔一家。他父母将家底都埋在了地窖深处,临去托付给他小叔,恳求他用这些细碎的银子养潺渊和妹妹几日。他小叔应了,带走了银子和他们兄妹,转手就将他们兄妹两插上草搁在了街头。
正时因为饥荒,格鲁部横马入侵,一时间战火饥荒和瘟疫遍及整个大余。潺渊在街头被晾了十几日,没人来买,倒是见了不少人倒在他眼前没再起来。
恰好格鲁部的小王在寻找能伴途的随从,只是王贵子孙没人敢把儿子送到小王手里挨揍受虐。格鲁只好在大余中寻找些机敏健康的孩子,以博小王欢心。他们看到了潺渊兄妹,却只选中了潺渊。但是他们付出来的不是银子,而是货真价实的金铢,让潺渊他小叔几乎要乐疯了。
潺渊被带走的那天他拽着小叔的衣角,不停地反复道:“以后我会给你金子,只要你把我妹妹留下来。”
他小叔怕他不听话,赶忙应下来,潺渊就被带去了格鲁部。
小王这个时候已经四十有六了,曾经有过一个儿子,被他严厉教导下早早的就去西边了,到了如今,他依然是没有儿子的人。他是格鲁部骁勇善战的格鲁,他想要一个儿子,可是格鲁部王贵都知道他曾经活生生累死了自己的儿子,谁都舍不得把自己的儿子送给他。哪怕他是格鲁部的英雄。
他不看好大余的孩子,但只有大余人会卖自己的孩子。
直到他遇到潺渊,从此之后潺渊就是他的儿子。只可惜哪怕到最终小王临终时,潺渊也没有喊他一声父亲。格鲁部的男人将潺渊称为“杀戮的刀”,觉得他从骨子里透着血腥味,就是格鲁部的大王也不愿意和他对视。潺渊这个名字是小王请教大余先生给他取的,所以格鲁部的姑娘更愿意称他为“沉寂的天渊”。
潺渊在格鲁部待了十余年,这期间大余又爆发了饥荒。他带着金子找到他小叔时,他小叔却早在一年前就将他妹妹卖了。
小王对他说这是背信弃义的人,不配留在这世上,所以他小叔一家都被烧死在饥荒中。熊熊火焰狼蹿而起的时候,小王蹲下身和他对视,对他说:“阿渊,不要原谅任何一个欺骗你的人。你原谅了他们,他们就会变本加厉,这是人的劣质根,你要记牢。”
后来格鲁部追打北方游牧的赫律部时得到了块从天上掉下来的石头,小王将这块石头和赫律部最好的钢揉杂,再请格鲁部最好的刀匠锻打出一把重刀,送给了潺渊做成年礼。这把刀潺渊背了一辈子,到死也没松开。
潺渊在小王死后才离开格鲁部,回大余去找他妹妹。只是大余这个时候正值百废待兴的时候,盘查严谨。他们将潺渊视为叛国的人,大余的兵一直在追查他。
潺渊杀了不少的人。
这些人指着他鼻梁谩骂他是卖国贼,是格鲁猪养出来的贱畜。大余的江湖人说他背着的刀是从武林德高望重的剑冢里偷来的,一群道貌岸然的人大肆渲染着他无恶不作,无人不杀,甚至将方面他小叔一事重翻于世,借此来出口舌之气。
很多人对他套着近乎,却在垂涎他的刀和他的命。
这些人潺渊一个也没放过,血淋淋的账记在他身上已经是扒都扒不下来的东西。可是潺渊不在意,他浑浑噩噩的活着,甚至期望有一日能有个人真正杀得了他。
他把这句话讲给公孙耿的时候,公孙耿笑的喷酒,对他摇头道:“不可能,没有人能杀得了你。”
潺渊也笑了,偏头道:“说不定就是你呢。”
公孙耿的手摩挲过自己的剑,还是笑着摇摇头,道:“我不会背叛兄弟的。”
这是潺渊唯一的朋友。
如果后来没有叫做白蔗的女人出现,也许他们真能做一辈子朋友也说不定。
潺渊找了很久的妹妹,找到了白蔗。白蔗的眼睛看不见,人却十分柔和乖顺,除了身体不好。但这就是潺渊心中一直描画的妹妹,潺渊觉得她是,她就得是。
白蔗很乖,不该问的从来不问。只是她身体越渐不好,常常一躺病榻就是很多日。公孙耿说大概是因为潺渊杀生太多,阴气压着白蔗不得安生。潺渊果不再摸刀。他不再摸刀,江湖人却像是得了消息一般的前仆后继,他们咬住他不放,咬住白蔗也不放。
白蔗渐渐的起不了榻了。
她眼睛看不见,却想听听各处的风。潺渊就背着她到处去听风,背着她几乎走遍了大余。公孙耿常常来看白蔗,他每每一来,之后白蔗就会卧榻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