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六岁的青少年大多喜欢听风花雪月的故事,电视上播放的那些要死要活偏又热情奔放的爱情影片,不仅女生爱看,连男生也看得入迷,只是不轻易告诉别人罢了。
但偏偏邢应苔不爱听,不仅不爱听,一听有可能有关于情爱爱方面趋势的苗头,就开口打断。
崇善也不恼,笑嘻嘻地说:“给你这样的小孩讲故事,不用情爱,怎么能让你上钩?”
“……”邢应苔说,“我今年十五了。”
崇善不理,反而更加故意,用那种哄骗小孩的语气低声道:“——其实母蚂蚁早已芳心暗许,可公蚂蚁太过出类拔萃,她觉得呀,哪怕能拥有公蚂蚁一刻,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尽管公蚂蚁向她许诺自己短暂的一生,可她根本不敢奢求。”
邢应苔停下说:“什么短暂的一生,蚂蚁寿命不是一样的吗?怎么还有长短之分?又哪里有一窝母蚂蚁?蚁后只有一只啊。”
崇善看着他,道:“哎呀,那又怎样?志怪小说,样样都要计较的话,还能写出什么呢?”
邢应苔道:“那你讲吧,我听着。”
两人又在雨中朝家里走去。
崇善看了看自己有些湿的鞋子,慢慢说:“母蚂蚁对公蚂蚁说,我要嫁你。可嫁你之前,我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勇敢的公蚂蚁一脸骄傲,他不怕女人任何一个在别人看来苛刻的要求。”
崇善模仿着女人细细的声音,演戏一般夸张地说:“我要一滴,伤心之泪。”
“……”邢应苔嘴角抽了抽。心想,再好的小说家,让他突然给你讲个故事,也不免讲出这样俗套的情节。
“什么?”崇善装作没看见,又做出疑惑的表情,并且解释道,“公蚂蚁从没听说过。”
“我要一滴伤心之泪,母蚂蚁说着。她道,这样,等你有一天离开我,你就会知道,这世界上最伤心的人留下的眼泪,都比不上我内心煎熬的万分之一。”
“公蚂蚁不觉得自己会离开她,但为了母蚂蚁,他踏上了寻找之路。”
“他走啊走。”
“走过山川,走过溪流。”
“对他来说,一块石头就是大山,雨后的水洼,就是大江。”
“公蚂蚁遇到一只三眼青蛙。青蛙说,天晴之前,它看到有一位姑娘,在附近的溪流哭泣,悼念她死去的恋人。姑娘哭得从眼睛里流出了血。青蛙从未见过有人哭出血来。如果要说伤心,她应该是很伤心的吧。公蚂蚁点了点头。他费尽千辛万苦,走到小溪边,对小溪说,能不能把姑娘哭泣的眼泪给它。”
“小溪说:那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你想要,必须用其他的东西来换。”
“小溪说,他想要一块镜子,看看自己究竟是什么模样。”
“公蚂蚁继续寻找,终于,他在丛林里找到一位照镜子的姑娘。他问姑娘:要怎样才能把镜子给自己?”
“姑娘说:不可能。就算我给你,你也拖不走。”
“公蚂蚁说:我要娶我的爱人,没什么可以阻止我的。”
“姑娘说:除非天打雷劈,否则我——”
“话音未落,有雨点落下,天空划过一道闪电,闷雷轰隆滚过。姑娘沉默了,她把镜子送给了公蚂蚁。”
“……”邢应苔也沉默了,这、这也……崇善讲故事也太随意了吧。
不过,他本来就是个随心所欲的人。
崇善也不觉得尴尬,他继续道:“公蚂蚁拖着比自己身体大无数倍的镜子,断了两三只脚,才终于将镜子拖到溪水边。溪水用镜子照着自己。那时天还在下雨,雨水下的公蚂蚁浑身湿透,累得连触角都动不了,黑亮的甲壳也露出疲惫。溪水看到自己晶莹的皮肤,婀娜的身躯,喜不自胜,于是取出一滴伤心之泪。这滴泪和寻常的眼泪相似,但中央悬着一小珠红色的血。小溪将它送给公蚂蚁。”
“那泪只有公蚂蚁半个身体大小,尽管公蚂蚁疲劳至极,想到自己心爱的人,还是咬紧牙关,往回走。”
“母蚂蚁看到公蚂蚁回来,她嫁给了公蚂蚁。”
说到这里,崇善脸上露出了微笑。
邢应苔叹了口气,说:“从此两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小叔,不用讲啦。”
崇善忙说:“不,不,故事怎么会这样发展?我还没有讲完呢。”
“我不想听。”
“怎么这样?”崇善怒道,“你小时候最爱听我念诗的。”
可他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崇善这样想,本来不错的心情突然变得阴郁起来,他手指猛地一握,又放松,旋即又握紧了。
邢应苔没有察觉,他随口说:“快到家了,以后有机会再讲吧。你想讲,我总是没办法推脱,最后一定会听到。”
后面的几句更像是抱怨。崇善一愣,然后点点头,说:“当然,我们……日后时间长得很。”
说着说着,心底阴霾尽数散去,他眯眼笑了起来。
一阵寒风吹过,打断模糊的回忆。邢应苔不由蜷缩起身,把招财搂得更紧。招财被主人用身体温暖着,再没有打喷嚏。而邢应苔却不禁手指发抖。
原来招财剪掉了长毛后,昨晚邢应苔没有吃抗过敏的药,今天有点低烧。坐在寒风中吹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是有些冷了。
邢应苔还在回想当初崇善给自己讲的故事。他记得可能不那么深了,只确定当初那天也是像现在一样,细雨绵绵。
有些细节怎么想都想不起来。毕竟都十几年过去了。
邢应苔没把招财从衣服里掏出来,而是隔着外套将它抱起。招财‘喵’的一声,露出一个脑袋,看着邢应苔,它知道邢应苔这是要回家了。
邢应苔撑起伞,冰冷的雨水顺着伞柄滑下,打湿了他的手心。
哦,他还记得。那天崇善的手,也像这雨一样冰凉。
春节不能避免的就是要遇到各种平时不常见的亲戚家的小孩。邢应苔这辈是独生子女政策,然而他的表弟表妹非常之多,聚在一起时叽叽喳喳,吵得房顶都要翻了。
邢应苔是老师,按理说容忍能力会强。可实际上不是这样,因为他基本都是教高中的小孩,他们的自控能力已经很好了。
所以每当有小孩来家里做客,邢应苔就会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看书什么的。
招财当然寸步不离地跟着主人,邢应苔看书它便躺在邢应苔的胸前,偶尔眯眼看看书本的内容,但更多的时候招财都会迅速进入睡梦之中。
屋外鬼哭狼嚎,屋内却温暖安全,招财长长舒了口气,舒展着身子,四肢绷紧,而后又重重放松。它像一坨泥一样紧紧靠着邢应苔。
然而没过多久,房间的门被推开了。邢应苔一怔,向后一看。只见几个看上去七八岁的男孩女孩,眼巴巴地看着邢应苔,然后说:“哥,我们想来看看小花猫。”
“……”
邢应苔犹豫了一下,说:“招财挺凶的,可能会咬人。”
这话没什么说服力,毕竟此时躺在他怀里的胖猫看上去人畜无害。
小孩轻手轻脚走过来,有人道:“我不怕。”
有人说:“我想摸摸它的脑袋。”
有人说:“招财在睡觉,你们小声点。”
邢应苔也没办法让他们出去了,毕竟是亲戚家的小孩,来看看猫也没什么的。邢应苔放下书,抱住招财的前胸腋下,把它往上托了托。
招财睡得七荤八素,睁开眼睛后‘嗷’的一声,声音混沌,还没睡醒。它不知道怎么了。
然而一扭头就明白了。看着那些萝卜头大小的男孩女孩,招财脸一沉,就想调头逃跑。
可是邢应苔的胸前太舒服了,实在是舍不得走。招财烦躁地晃了晃尾巴,换了个地方,把头扎在邢应苔的手臂缝隙里。
一个女孩靠得更近,说:“招财的颜色好怪。它为什么要穿毛衣啊?”
此时招财已经不再穿邢妈妈的衣服,而是有了一件自己的灰白色线衣,大小差不多合适,没有之前那样滑稽了。
邢应苔耐心道:“它被剃了毛,所以要穿衣服。”
一群小孩直愣愣地看着邢应苔,眼神热情。可以想象如果邢应苔不在这里,他们一定会动手去抱抱。
邢应苔说:“招财怕生,你们最好不要用手去碰它。”
这个警告没什么用,因为七八岁的小孩怕什么?肯定不会怕这样一只看起来温顺可亲的花猫。
再过两天邢应苔就开始准备返校的事了。由于他租了新的房子,所以原本房间里的很多东西要搬过去,父母和邢春霖都来帮忙,父亲甚至租了车。
车子空间不大,要装一家四口已经有点挤了,再加上其他杂物,把那点地方塞得满满当当。
邢应苔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带着招财,先把它送到寝室。
因为晚点可能有亲戚带着孩子过来,邢应苔怕招财咬人。
邢妈妈说:“地方这么小,就先别带招财了。”
邢应苔道:“没关系,我抱着它。”
“最后再拿它吧,你最近也别抱招财了,”邢妈妈道,“鼻子一直都没好,怎么更严重了?回去看看医生吧。”
邢应苔点点头,说:“我是怕有小孩在家里,会……被招财咬。”
招财确实咬过荀欣,但它对邢应苔家里人还是很听话的,虽然不让人抱,可也没动过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