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头安放在妈妈怀里,将生觉得十七岁那年锥心的痛在消散。不是潘文秋不爱自己,也不是她责备自己,而是妈妈无法面对那个事实:为了自己,她眼睁睁送走了将养,她做出了一个满手扎得是血的抉择。
手里也扎上血的将生怪不得被父亲陈将军说成一路货色,大概只有潘文秋能懂将生此时的复杂和痛楚,她摸女儿头发,“不怪你,是他的命。”
童立明的命就是在ICU挺到第三天终于停止了呼吸,人躺在太平间不得火化,因为他父母不愿意进入赔偿流程,还在四处喊冤。一冤在司机超载超速,二冤在陈将生“找童立明挑衅”,才会惹他暴露扑向路旁从而被撞。他们要立案起诉,要“血债血偿”,横幅都拉到了“东茂”里。
将生生意做不成了,除了跑派出所和交警大队,她在家休息了些日子,坐看脸上的四道杠淡了不少。成天还被潘文秋管着嘴巴:酱油不能碰,油腻不能吃。要清汤寡水,不能留疤。这要放以前,她还会有句话,“别嫁不出去。”现在潘文秋没说,
非但不说,潘文秋这天给将生一张卡,说里面有几万块钱,她让将生不如在等待调解的日子出去散散心,“买衣服,做做你那头鸡窝一样的头发,吃点好吃的,或者去什么民宿看看风景也行。”总而言之一句话,“别烦我了,我想过几天清静日子,你年三十那天回来就行。”
“那我去找她咯?”将生架着脚吃坚果,嘴里说得轻松,心里满满忐忑:贺蔷真的离开了吴中,她们好几天都没联系过了。
还说哪门子的追妻火葬场。将生心里的小剧场闪过了七八出,什么贺蔷当街单膝下跪求复合这种古早玛丽苏桥段,或者将生再来桩艳遇,当着贺蔷的面和新暧昧对象卿卿我我,当然车祸白血病这种韩剧狗血古老套路就不要了。想了老久,将生觉得追妻哪有什么火葬场?真到了这个地步也别想在一起。
“你有本事就去找呗。”潘文秋说你找到天涯海角还是要回来给我养老送终的。
“你怎么忽然这么好?”将生不敢相信平时小气的潘文秋一下子这么大方,各种意义上都是。
潘文秋笑了笑,“你那天说我把钞票都花在和亲戚套近乎上……我这几天算了算账,觉得我们娘儿俩真像。对别人特别大方,对自己抠抠索索。这些年就算赚了点,钞票也没几个钢镚花到自己身上。”她其实是希望将生出去散散心,不要被童立明的事搅合得烦躁。
“你不是一直想出去玩么?去吧,顺便帮我探探路。等我……等我也想去走走看看时,我们再玩一趟。”潘文秋看着女儿,心里的歉疚一涌而出,她拽了拽将生的耳朵,眼睛潮了,“妈这些年,亏待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车祸后续我考虑再三还是淡化处理了,我私心想给将生一个相对轻松的结局,也私心想在小说里给出一个现实里获求难度相当高的公道。
第53章 她儿媳妇
潘文秋住院到第三天,今天赶来的二姐一边陪护一边唉声叹气,“将生这孩子真是的,扔下你自己出去。现在有些地方有了疫情就不能进城,她怎么想的?”
“是我让她出去的。要不冷不丁被人在小区前缠住喊冤,她脸上瞧不出,心里很不痛快的。”潘文秋还说小手术,就没必要告诉她。
“再小也不是微创,都转移到淋巴了,你这一下子全切除,也是要冒风险的。”二姐担心地看着潘文秋,“怎么就查出这个宫颈癌呢?”
“我们这代人不像现在小孩,能打那些九价之类的。”潘文秋说好在不算迟,别听医生说得吓人,他们那是被医闹搞怕了为了免责,“我查了好多,还在庙里算了一卦,大吉。”
不仅大吉,卦上还说她家今年要添丁进口。潘文秋苦笑,她这把年纪都要子宫卵巢输卵管淋巴结全切了,添哪门子丁?将生这个不开窍的被女人鬼迷心窍,进什么口?这孩子也没乘高铁从东往西慢慢玩,潘文秋在她低头订票时伸脖子,瞧到“吴中至成都”的机票。
将生到成都都第三天了,潘文秋躺在病房里问她,“找到人没?”
“没啊,我又不是冲着找人去的。我们算是和平分手了。”将生坐在火锅城里一边吸被辣红的鼻子一边忍着喷嚏回复妈妈,“我不是那种没了感情就要死要活的人,妈,我已经成熟了。你以后有什么事儿都能依靠我,我怎么会为了一场空空的感情哭哭啼啼呢?”
将生嚼着鸭肠时哪里知道潘文秋早做了遗嘱公证,一个人和医生沟通手术事宜,一个人躺在病房里等待未知的手术。她想起三十年前,自己怀着龙凤胎时被陈家人前前后后围着,去小诊所做的B超结果早就为他们知晓,一家人喜气洋洋地等待着那个男孩的出生,至于同享子宫的将生,大伙儿多是当成锦上添花。
生育了两个孩子的二姐开着病房外的楼房发呆,潘文秋忽然问她,“二姐,你说女人一辈子像什么?”
二姐回头,一愣,“像什么?我还真没想过。”她想了想,随即放弃,“一眨眼都快六十岁,说这个有什么用?”但觉得潘文秋是在担心手术,她安慰道,“你不要多想,打完麻醉就交给医生,等你醒来,病灶就切干净了。”
“你不要多想”连安慰剂都不算,它教人沉默而麻木地埋头生活,哪怕浸泡在苦水酸水辣椒水中。潘文秋听多了这句话,以前和陈将军四处带着将养看病,算命的说,“你不要多想,你就是这个命,你和这孩子这辈子有缘。”意思是你受着吧,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就该负责一辈子。
去禅七培训时,号称已经开悟的师傅说,“你不要多想,罪孽就是修行的台阶。”这话就温情了点,好歹给潘文秋指出了彼岸所在。
可潘文秋还没过河呢。她双手按在肚子上,回忆着从CT片子中看到的器官模样——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与生俱来的,但她从来没认清楚那是什么形状,它有什么喜好,就稀里糊涂地交出了使用权。明天,就要卸下它了,按照医生说的,潘文秋会加速衰老,会内分泌进一步失调……医生说了一堆她半生不熟的词语,但没能帮助潘文秋理解,子宫,对女人而言究竟是什么?
潘文秋被这个问题纠结了三十年:如果她有罪孽,那么这一切的肇始究竟是她的子宫,还是1991年秋天她和陈将军相亲时仓促的那一面?
不想了,任它割了吧。潘文秋深吸一口气,笑着对二姐道,“要接孙子放学了,二姐你快回去吧。我也找了护工,很方便的。”
要不是欠了二姐一大笔钱,潘文秋也不会把遗嘱公证发给她,示意二姐放心,如果自己走了,钞票还是会还的,就等定期存款到期呢。
二姐马上刨根究底,追到了医院。她也没提借款的事,只是看着潘文秋眼里有说不出的心疼——“要手术了,也没个人陪着。”
潘文秋却觉得清静,这些年吃斋念佛,养出了她心里一股淡然的劲儿,除了面对孩子时,她觉得自己什么事都能扛住,都能慢慢解决。她不委屈,也不悲哀。查出来这病后,虽然失眠了好几天,潘文秋左思右想,只觉得对不起的只有孩子:一个是被她手按在口鼻处抽搐到无力的将养,一个是被沉重的家庭负担束手束脚耽误了三十年的将生。
甚至她觉得,这是放下一切的好机缘:放下那个鬼魅一样的念头,放下她对将养的自责,放下她对将生的徒劳管教,该她偿命的话,就让自己在手术台上离开。不到她偿命的时候,她回家会加倍礼佛,陪着将生过几年安静日子。
送走二姐,躺着的潘文秋闭上眼,临时找的护工却喊她,“大姐,把晚饭吃了吧。”
潘文秋无奈地睁开眼,“算了,反正晚上最好别吃。”护工不便宜,但是做事不机灵,睡在她身边两晚上磨牙打呼一刻不停,潘文秋甚至想,干脆辞退了吧。
这一忍就到手术前,念头吊着吊着就放下了,就退让了,就和她这辈子一样,稀里糊涂得过且过了。
护工坐下津津有味地吃晚饭,边吃边和潘文秋聊天,“你女儿什么时候回来?”
潘文秋说还有几天,再说,她回来不回来,你这么关心做什么?你又不认识她。“再说”的后面,潘文秋忍住了,重重闭上眼,示意自己不愿意搭腔。
可是睡又睡不着,身边又非常吵,潘文秋想起来去走廊透透气,她睁开眼,看到个意想不到的人——贺蔷。
“你……怎么在这?”潘文秋很惊讶。
同样穿着病号服外套羽绒服的贺蔷举起手,“前段时间和人拉扯,骨裂变骨折了。”她说反正自己也没办出院手续,还找医生续了住院,这不是下午做CT时看到一个人像你嘛,我就留了个心眼跟来了。“我们住同一栋楼,我在十一楼。”贺蔷说,她没有化妆,脸瘦了圈,淤伤基本消退,显得黑眼圈更深。但尽管如此,贺蔷还是清丽的。
潘文秋傻了眼,“将……”她想说将生还去成都找你了呢,这个冤大头。转念一想,童立明的事还僵持着,贺蔷可能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将生这个傻孩子怎么不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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