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陆陆续续地出来,准备下班。杨瞳又咬了一口饼干在嘴里狠狠地嚼,一抬头就看到秦昱言拎着包也走了。杨瞳顿时觉得嘴里的饼干有些发苦,涩涩的,粗大的颗粒剌嗓子。
这种被人影响到心情的感觉挺糟糕的。
杨瞳大概真的是过独了,一个人生活倒很自在,多加了一个人在旁边就有些手脚拘束,一举一动都像是被人监视起来了,不自觉地就拿捏住。尤其这个人在旁边还没个好话,三两句出来就是质疑自己的能力。
杨瞳受不了这种不信任。无论是情感上还是工作能力上。
也说不清哪里不太对,但是一看到秦昱言心里就憋火,见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朝这边瞅一眼心里就更憋火。想着想着就觉得,喜怒反复无常,这不是神经病么!
神经病初期患者杨瞳在药房里憋了一晚上,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个安稳的时候,怎么样都不是味,像是很慌张似的。手机也玩儿不出什么新花样来,索性丢到一边去分消化散。
用小天平称重的时候,盯着指针在刻度表上摇摇晃晃,秒针就走得很快。也不记得包了几份出来,杨瞳站在柜台前闷着头重复机械的动作,近乎强迫的研究药粉是否平分均匀。突然有人把手从窗口伸进来,在柜台上敲了敲。
杨瞳抬头看见秦昱言拿着车钥匙靠在药房外,心突然就落了下来,闷在胸口的一口气瞬间散了。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想,之前,自己是在害怕么?
害怕什么?怕她晚上不来?
不来就不来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下午饭我都吃过了,又不会肚子饿。
杨瞳拿手机看看时间,马上十点,该下班了。收费处关了灯落了锁,值班的小姑娘正在确认锁头,回头问杨瞳:“你还不走?”
杨瞳应了一声“马上就走”,又拿起一张方纸,围着上边的消化散折三下,叠成三角的小包。
消化散是英老师自己配的,加了食母生、乳酶生之类的消化药,按比例兑到一起打成粉,促进消化用。院长开调理的方子习惯用一百五十包或者一百零二包,用量大,现包来不及,都是晚上没事的时候包出来一、两份备用。
但也不会多,药粉易潮,放时间久了就要结块,不新鲜。
杨瞳被惊醒之后看看柜台上还有至少四十包已经分好只等着包起来的消化散,旁边一百五十包的有四份,一百零二包的也有两份。
这么多……院长要是暂时开不出来,这可要放到什么时候……
杨瞳看看柜台上的药粉,都称好了,也分好了,再倒回瓶子里去怪浪费功夫的。想着何师傅一般都会再等几分钟才下来锁门,杨瞳就站在柜台前没挪窝,继续手上的动作。
秦昱言往里看一眼,从小门绕进来,把钥匙放在角落里,一声不响地过来帮忙。
封闭的药房被一盏白炽灯照得透亮,秦昱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在视线里晃荡,遮出阴影,像是往下就能握住那一团黑暗。但她只是拿起方纸,略显笨拙地有样学样,可能是不经常来帮忙,动作不怎么熟练。
杨瞳扫一眼,再扫一眼,低头看自己的手,这么叠一包比一次,心里酝酿出来的咆哮就少一句。
四十包药包好,杨瞳心里忽忽悠悠,防线崩坏得一塌糊涂。原先准备的“我自己回家”、“我才不坐你的车”、“吃什么夜宵我一点都不饿”全都消失不见了。在秦昱言去隔壁洗手回来拿起钥匙的瞬间,杨瞳内心挣扎了一下,然后很没出息的,顺从了。
谁都没有说话,按照以往的程序,上车、下车的次序、时间间隔都与之前不差分毫。繁华的霓虹夜灯光不停后退,杨瞳靠在车窗上,开始进行神经病初期的自查阶段,猜测自己的心情。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秦昱言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杨瞳好不容易落地的心继续往下,又开始往地底下钻,沾了一身又硬又冷的灰,狭小的空间逼的心脏也跟着一起变小了。杨瞳觉得秦昱言这次像是被迫履行责任似的,只要把自己接到送回家就算完成任务,渐渐生出了自己被骗上车的错觉,偃旗息鼓的怒意就卷土重来,压都压不住。
于是秦昱言在一家土信面摊前停下车时,杨瞳当不知道,拒不做出反应,坐在副驾驶上一动不动。
借着四周不甚明朗的灯光,明显能看到秦昱言的目光瞬间寒了下来。之前她大概只是不想搭理自己,给一个下马威警告一声,点到即止。但碰上杨瞳这么油盐不进像个石头疙瘩,她是真有点生气了。
秦昱言依旧不说话,但也算不上默不作声了。杨瞳听见她拍上车门,被压缩起来的心脏就不堪负荷似的随之抖了抖,然后又往地底下钻了两公分。听到秦昱言拨动一大串钥匙,在车子发动的同时悬在半空彼此撞击,杨瞳的额角照例贴在轻轻颤动的玻璃上。
比起秦昱言少见的怒气,杨瞳更想问,我到底是在干什么呢……
至此,自查工作彻底失败,杨瞳想不出来个所以然。
两个人就这么谁都不搭理谁的到了荣江。杨瞳下车,走得好像是义无反顾,没有道别,连一个眼神都舍不得回头给出去。身后的发动机一直在运转,直到杨瞳拐过一个角,声音彻底消失在脑后。
杨瞳突然就受不了了。
路灯投下来的光圈静悄悄的,人走过便踩了一脚的寂寞。影子在身边打转,忽浓忽浅,形状变幻不定。杨瞳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一盏灯下,静默起来。
皮肤似乎被灯光照得有些发热 ,或者是因为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原因,在十月的夜晚升起异常的温度。
杨瞳脚下踟蹰,重新迈开步子往前走去。步伐沉重,像是脚腕上绑了千斤的绳索,每走一步都在地上拖出一道深痕。
终于还是妥协了,在光圈的边缘站定,然后转身。
秦昱言的车子已经调过头,沿着社区门前的行车道缓缓开上公路。已经打算走掉了,却在后视镜里看到突然闪出来的人影,秦昱言心底惊诧,连表情都没藏好,就地踩了刹车探出头,看到那人果然是杨瞳。
秦昱言溜着路边把车停下来,杨瞳溜溜达达地连磨蹭带拐弯好半天才走到车旁边,站在驾驶座外跟秦昱言对视。明明是她自己又找过来的,还一副老大不乐意像是被人强迫的样子,秦昱言无奈地叹口气:“上车。”
杨瞳绕到副驾驶那边,秦昱言顿了顿问道:“晚不晚?”
“还行。”
“那去转一圈吧。”
Z市小得兜风都没有地方可去,秦昱言漫无目的地开了一段,干脆拐上新城路,进了清宁湖公园。散步的、跳广场舞的、踢毽子的都散了,偶尔有小情侣还腻歪在一起悉悉碎碎地说着情话,也有了沙漏计时的仓促不舍。
秦昱言在上次来的长条石凳上坐下来,凉意瞬间四起,看向杨瞳的目光也有些懒散的疲怠:“说吧,想什么呢?”
杨瞳别别扭扭地转开头,半晌吐出来一句:“没什么。”
杨瞳能拼着所有的冲动重新站到秦昱言面前,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直视做出这种蠢事的自己。
有时候这人与人交往之间的关系也挺奇妙。看起来是杨瞳主动拐回来找秦昱言了,但杨瞳觉得自己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如此被动过,被一股无形的大手推着走,完全身不由己。倒不像以往,防守似的拒绝别人都要来得更肆意洒脱。
一贯嚣张的气焰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形势急转直下,彻底居于下位了。她习惯性地就想把自己蜷缩起来,彻底团成球,将最柔软的腹部藏起来,不给别人触碰到。
秦昱言耐心不足,却是无可奈何的口气:“大半夜的你说没什么,谁信啊?”
杨瞳想这大半夜的往外跑算不算杨妈妈口中的胡风浪荡,作风不正?都腆着脸追出来了还什么都不说,就跟那些消化散似的,之前的工作就变成无用功了,浪费了可惜。杨瞳干脆直白地问秦昱言:“前天晚上你看到孟语了吧!?”
秦昱言愣了下,皱着眉思索起来,渐渐有些明白杨瞳这几天的反常了。
第一句出口,往下就没什么障碍了。杨瞳继续问:“不管是真的打劫还是你看到孟语了,反正都是不想惹事儿然后躲起来了吧!?”
“不是……”秦昱言本能地反驳一句,随后清醒过来,“你这几天都是在生这个气?你闲不闲啊?”
杨瞳被她一句话戳到点上,瞬间羞赧的脸红,嚷嚷起来:“谁生气了?我根本不在意的好不好!”
秦昱言一把捉住杨瞳的手腕,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想了想措辞解释道:“不是故意的,真的。那天就是想再跟你说说话,走半道又有点……害怕似的,就停下来犹豫想了一会儿。后来看见孟语拉了个小男生蹿出来,我才觉得有点奇怪。没你想得那么复杂,真看到了我能把你丢下来自己躲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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