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香港的日本军队,开始部分撤离,香港的民生和经济也逐渐宽松。前线战事推进顺利,似乎终于走到了柳暗花明的地方。日本人气数已尽的兆头越来越明显。
杜先生已经开始着手重回上海的事情,银行金融很多系统恢复,资金问题也慢慢解决了。
五姨太叫严天佐和曹恩凡过去杜公馆,第一件事就是给了他俩一笔钱。二人虽然推拒再三,还是拗不过她的意思,收下来。
“我那回给你的唱片你还能赎回来吗?”
严天佐和曹恩凡对视一眼,点点头说:“应该是能的,我去典当行帮您问问。”
五姨太说:“要是被人买走了,就不必大费周折了,要是还在你就帮我买回来吧。”
故意拖延了两天,严天佐抱着那十几张唱片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五姨太。
虽然当时是哄她的,可是严天佐是从心里喜欢五姨太的戏,因此把这些唱片交出去的时候,心里还有些舍不得。
五姨太仔细看着那些唱片,生怕他们被损坏,看了半晌说:“没人买走吗?”
严天佐摇摇头:“有人买的。”
“看来也是个爱戏的,保存的这么好。你从哪弄回来的?”
严天佐这慌编不圆了,索性说:“五姨太,这唱片其实一直在我那里放着,我一直爱戏您也知道,我实在是不舍得把这些随随便便当了。”
五姨太放下唱片,许久没说话,末了叹了口气,手里玩着的那把旧扇子如今已经有了纯美的光泽。
“难得你有心了。这些都是我的心血。我学戏十几年,天资不够,全靠勤奋,有了后来,说实在的,我没什么别人可谢。可今天,我谢谢你。”
那天的对话,严天佐记得特别深刻,他跟曹恩凡反复提起过,他说,那一刻的五姨太既是个女人,又是个豪杰。
☆、愿天下从此后国泰民安
他们是在六月份回到的上海。杜先生提前得知了一些消息,早早安排了回程,准备重整他的河山,恢复抗战之前的威望。跟杜先生在香港的几年,使严天佐和曹恩凡自然而然成了杜先生的亲信,回了上海杜先生待他们自是与旁人不同。
听到日本人无条件投降的广播的时候,严天佐和曹恩凡已经回到了上海,回到了昆山路的小洋楼。可是,严天佑和小淞却已经不在上海了。
叶培峰还在上海,他第一时间将杜先生接回杜公馆。严天佐和曹恩凡一直跟在旁边,杜先生重新坐在杜公馆正厅的主位上,叶培峰带着一直留在上海的徒子徒孙们给杜先生请安。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可是座上和座下的人眉眼神情都和往日有了不同,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同,却透着一股令人怅惘的气息。
离开杜公馆的时候,叶培峰告诉他们,严天佑和小淞回了他们苏北的老家,已经有两三年了。
“为什么?”严天佐十分震惊。自从香港被日本人占领,他们便一直没有和严天佑取得联系,好不容易盼到回了上海,严天佑和小淞却又去了苏北。
叶培峰摇摇头说:“还不都是那个八爷。你们走了之后,他先是清理了自己的门户,后来越来越猖獗,帮日本人杀进步人士。你们帮抗敌后援会,他一直记着呢,天佑又十分活跃,八爷几次派人暗杀,幸好都逃过了。我自身难保,权宜之计就是把他们俩送去苏北了。”
知道严天佑和小淞人还安全,严天佐松了一口气,又问:“叶爷,您没事吧?”
叶培峰爽朗地笑笑:“我这不是在你面前么。”
“是啊是啊,没事就好。”严天佐脑子里还有些乱,语无伦次的。“我哥他们去了苏北之后,您又和他们联系过吗?”
叶培峰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严天佐可以理解,既然连他哥哥都逃不过八爷的暗算,更何况叶培峰这种在上海替杜先生坐阵的重要人物。想必他已经是自顾不暇了。
“叶爷,多谢您对我们的照顾,我和恩凡,还有我哥他俩,都多亏了您。知道他们在苏北老家,我就放心了。多谢您。”严天佐朝叶培峰鞠躬。
叶培峰拦住了他,示意他不必了,又说:“日本人马上就要投降了,八爷那个为政府的高官还能做几天?到时候日本人撤退,等着他的就是国民政府的制裁。这种卖国贼,活该千刀万剐!”
然而八爷没有被制裁,也没有被千刀万剐。在日本人宣布投降的第二天,他便自缢了。
报纸上刊登了这条消息,只有短短地一行。
日本军队撤离上海,许多人跑出了租借,在大街上欢呼,像终于出笼的鸟儿。
严天佐和曹恩凡把昆山路的小楼收拾一新。晚上,二人东拼西凑弄了一桌饭菜,杜先生开了酒窖,让叶培峰给他们送来了一瓶陈年的花雕。
曹恩凡给他们彼此斟满酒,二人干了一杯,严天佐喝下酒,却不见开心,曹恩凡当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说:“咱们什么时候去找大哥?”
严天佐放下筷子,反问他:“我想越快越好,你说呢?”
“那咱们明天就去吧。”
严天佐宽心地笑了笑,“好,明天。”
次日,他们先去问过杜先生,杜先生说,这事何必亲自跑去,着人去苏北打听打听,把严天佑他们带回来便是。
叶培峰听着杜先生的话面有难色。
杜先生去香港的几年,上海乃至江苏的形势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青帮早已风光不再,杜先生的辐射范围大大锐减,只是这一切,杜先生自己还未有深刻的察觉。
严天佐说:“我还是想亲自去找他。”
叶培峰正好顺着这话说:“先生,亲兄弟想尽早见面,您就容天佐几天,回一趟老家吧。”
杜先生痛痛快快地准了,还关照说,若是有难处尽管跟他说,找个人很简单。
从杜公馆出来,叶培峰跟严天佐说了实话:“苏北一带早就顾不过来了,已经许久没有那边的消息。当时说是回了老家。”
严天佐说:“我也有二十多年没回过老家了,好在还记着地名,如果还有亲戚在,应该不难找。”
三天之后,严天佐和曹恩凡到了徐州,又过了一天才到了严天佐出生的村子。
严天佐指着一条流经村落的小河说:“是这里,我还记得这条河。”
曹恩凡从小到大没来过这么荒凉地方,大多都是在热闹的城里,这样的村落他还是头一次见。
“太破了是不是?”严天佐拉着曹恩凡的手,走在狭小的土路上。
“在北平也有这样的村子,人要多一些。”
“能逃走的都逃走了,我和我哥就是逃出去的,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他们在村子里走,一共没碰上几个人,即使尽量穿了旧衣服,走在这村子里仍然扎眼,不久便有更多的人在远处看着他俩。
严天佐尽量无视那些不礼貌的眼神,拉着曹恩凡继续往前走。他努力回忆着,竟然发现,小时候的很多事情虽然记得不是十分清晰,却没有忘记。他看到村子中央有一个大槐树,他记得从这棵槐树往北走就能看到他叔叔的房子。
他们从大槐树出发朝北走,走了半晌,果然见到了一座房子。
“这是你叔叔家?”
严天佐在门外看了看,摇摇头:“记不得了,当年我叔叔家的门槛,到我膝盖这么高。”
曹恩凡说:“那时候你能有多高?敲门问问吧。”
严天佐点点头,准备敲门。手抬了半天,他回头对曹恩凡说:“我叔叔对我们不好。我不想看见他。”
严天佐的脸上浮现了曹恩凡很少见过的慌张,让他心疼不已。他抱过严天佐的肩,轻拍着安慰他。
“我敲门了?”曹恩凡问。
严天佐喘了口气,“嗯。”
曹恩凡看严天佐做好了准备,伸手去敲门,门却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门内门外的人对望着,忽然门内人高喊:“二哥!”
严天佐和曹恩凡这才看清眼前人的面孔:“小淞!”
小淞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丢开了门便往房子里跑,喊着:“大哥!二哥和恩凡哥来了!大哥!”
严天佐和曹恩凡完全愣住了,站在门外,竟是没往院子里走一步。直到严天佑走过来,把弟弟抱在怀里。
“你们怎么来了?”严天佑的声音哽咽。
严天佐抓着哥哥身上的破衣服说:“日本人投降了,咱们回家。”
村子里消息闭塞,虽然来过日本兵,但村民们只知道害怕,却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国家被侵略,更不知道抗战已经胜利。
严天佑和小淞所有的行李不过是各自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四人一起回了上海。
昆山路的小楼又恢复了几年前的样子。严天佑甚至还问过严天佐和曹恩凡,他们的房间需不需要添置些新东西,譬如大一点的衣柜之类。
曹恩凡说不用了,自己没什么衣服要放,现在这个就够用了。严天佑点点头,回了自己房间。严天佐看哥哥走了,回头对曹恩凡坏笑着说:“衣柜不用换大的,应该换个大点儿的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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